箭似飞蝗,落入岸边的人群中。
颜思齐的人都是徒步,拿的只有刀子,手头也没有盾牌之类的防御武器,这几十根箭矢落地,顿时就溅起一片血雾。
被射中的人惨叫着跌倒,滩涂地上、河水中都是挣扎的海盗,光是这一波箭,就把几百人打得蒙了。
“箭!是弩箭!”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高声示警。
“是什么人?”颜思齐反应很快,挥刀格挡开来一根冲自己射来的箭矢,惊叫道:“来的是什么人?是海盗吗?”
“是官兵!”有眼尖者回答道,骑兵还在一箭之外,加上烟尘缭绕,非眼尖者看不清楚。
但最前头的骑兵身上披着青色的皮甲,头顶上大红的流苏长缨火一般的显眼,这身行头,不是官兵还能是谁?
“官兵?!”颜思齐面色一变,大明官军不是没有骑兵,但东南沿海很少,江南多水,以水军见长,能一次出动百骑的军镇起码在参将级别之上,而这些骑兵个个都能骑射,更是官军中的翘楚,很大概率是家丁一类的精锐。
这里已经有锦衣卫存在,又来一群家丁,难道今天聂尘真的救不走了?
他心急如焚,后悔为什么不拦着聂尘来吃这劳什子的宴席,若是不来,就没这些破事了。
心神一分,手上动作就慢了一点点,一根箭矢像长了眼睛一样尖啸而来,趁他刀子格挡稍慢之际,正中肩头,颜思齐大叫一声,仰面跌倒在水泊里。
聂尘被铁千户拉扯着躲在画舫转角处,一蓬蓬利箭邦邦邦的在身边的木头柱子上扎下,一个锦衣卫躲过来时慢了一步,被几根箭插在背上射成了刺猪。
“颜大哥!”眼看着颜思齐倒下,聂尘急叫起来,不过看到两个海盗拼命把他从水里捞起、趟着水朝岸上逃去后,好像并没有伤及性命的样子才稍稍松口气。
“不用担心你的人,他们的目标是我们。”铁千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居然站在聂尘身子前面,扑面而来的箭矢在射中聂尘之前一定会先射中她:“只要他们退走,官兵不会追杀。”
聂尘冷哼,心想怎么可能。但细细一看,却发现真的如此。
铁蹄逼近的骑兵沿着河岸而来,看起来开弓乱射,但箭头的目标大部分都是瞄着画舫上来的,确切的说,是瞄着自己这边射来,对颜思齐等人的射击似乎以驱赶为主,好些跑到远处的海盗官兵根本不理睬。
这一点,从自己身边那些密如靶标的箭杆就能看出端倪,一百根箭,起码有一大半是瞄着画舫的。
“这是怎么回事?”聂尘原本以为这些骑兵是铁千户的后手,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对头了:“他们不是你的人?”
“锦衣卫可调不动府标营的骑兵。”铁千户道,身子朝后缩了缩,一根利箭咻的一声从她胸前划过:“这些兵是来要你命的。”
“.……府标营。”聂尘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纵然他脑子灵活,但也搞不懂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派他们来的?”
“府标营的兵当然唯有巡抚级别的高官才指挥得动,除了东林党,还有谁会要你聂龙头的命呢?”铁千户答了一句,回头厉声道:“为什么还不撑船走?”
一个锦衣卫抹着脸上的水花,他刚才从船下爬上来,满身都是水,闻声道:“千户,这船太大,水底下全是淤泥,靠我们几个人根本推不动,没法走!”
“没法走?”铁千户杏眼圆瞪,朝水波浩渺的河上看过去,露出犹豫的神色。
大河横摆,水深湍急,黄江既然能容下画舫一类的大船畅游,并不是溪流之类可以涉水而过的小江小河,河面宽达数十丈。
“胡老六死了,再不走,我们也会死,为了不留证据,那些兵可不会留活口。”几个锦衣卫面露惶急的神色,纷纷看向铁千户:“大人,人保不住了,我们先撤吧。”
“往哪里撤?”铁千户面色铁青:“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吗?”
“骑兵下不得水,我们跳水求生。”一个锦衣卫道,他已经丢下铁琵琶,脱去宽袍大袖的外衣,随时都能下水。
铁千户没有着声,面色复杂地不住朝前后张望,似乎举棋不定。
在这几息之间,岸上的骑兵已经近在咫尺,颜思齐的人被射得东奔西走溃不成军,这些海盗个个都是狠角色,但在骑兵面前,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住,偶有悍不畏死的举刀迎上去,隔得老远就会被射成刺猬。
几个锦衣卫对视一眼,也不管铁千户同不同意了,同时退后几步,趁她不留神时,嗵嗵嗵地跳下河去,逃了。
“大胆!”铁千户回头时,这些锦衣卫已经连影儿都不见了,水面上空余几个漩涡,在极远处的水面冒出几个人头,她气得跳脚也没用。
聂尘早就想跳河跑了,但铁千户的刀子始终没松,他不敢动,只好劝道:“千户大人,你的手下说得没错,不走死路一条,强撑不是英雄,不如……”
“我不会游泳……”
一个蚊呐般的声音说道。
“啥?”聂尘一呆。
“老娘说我不会游泳!”铁千户暴怒般地吼道,犹如一头母狮子:“下水淹死不如带你跟他们拼了,也全我铁家一个名声!”
“你……不会游泳?!”聂尘觉得口干舌燥,忙道:“我会,我带着你走。”
“水下又比不得陆地,带着人怎么走?”铁千户似乎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的说道:“若你落入那些酸才手里,定会对厂公不利,就算你我一齐死了,也不能冒险。”
说着,她手上用力,刀子好像马上就要刺下去。
聂尘叫苦不迭,慌慌的道:“不是、不是,千户大人不要急,天无绝人之路,不如我们和那些官兵谈一谈,说不定他们觉得抓个活口比抬个死人要好得多……”
“闭嘴!”铁千户已经不抱希望了,眼神露出慑人的光,右手持刀,左手把腰里的一块铜牌高高举起,露出木柱之外,尖叫道:“我是锦衣卫惠州千户,此乃腰牌!伤我者必被厂卫追缉,永不翻身!你们……”
就像在回应她的高喊一样,十来根利箭飞一般射来,其中一根准头很高,恰恰射中铜牌牌面,“铛”的一声把那面巴掌大的牌子射到河中间去了,落入水里消失不见。
“我可不要和你做同命鸳鸯!”聂尘咬牙切齿地心想着,趁铁千户手臂被震得荡开的机会,身子一侧,右手肘大力的往后一撞,一个铁肘击中了铁千户的腰肌,将她持刀的右手撞得歪歪的荡开,屁股朝后猛顶,脑袋向后猛撞,把她顶到了画舫舱壁上“砰”的一声后脑勺撞了个响。
聂尘接着闪电般地转身,全身压了上去,双手牢牢抓住铁千户的持刀的手把刀夺了下来,两脚踩着她的两只脚,怒吼道:“你要寻死,别拉上我,我可不陪你疯!”
铁千户脑子被撞得七荤八素,头发散开凌乱不堪,脖子又被自己的刀架住,全身受制,岸上又有劲敌来袭,不免万年结汇,唯有疯笑道:“杀了我啊,你也一样要死掉了,大家一起死吧,哈哈哈!”
“疯子……”
聂尘不再理会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冷笑一声抽刀转身,头顶上箭矢如飞,岸上马蹄声已经快要迫近到船侧,再不走,就真走不掉了。
他丝毫没有犹豫,把刀子叼在嘴里,连衣服都不脱,纵身一跃,跳进了河中。
身子还在空中,将入水而未入水之际,脚踝上却传来一股大力,似乎有人从后面抓住了自己的右脚。
但聂尘的力道极大,抓住他的人根本拉不住,连带着被扯入水中,“嗵”的一声之后,两人一起下了河。
只不过因为这个意外,嘴里的刀在入水时脱口而去,沉入水中不见了。
聂尘心中大骇,在水里被人扯住是要出人命的,他恼怒地回头去看,看到披头散发的铁千户目露凶光,像个痴人一样死死抓着自己的脚踝。
“你……”聂尘气得几乎要窒息,脚上拴着一百多斤根本无法摆动,两人在水里好似秤砣一般直直地往下沉,这娘皮要害死人。
他急忙蹬腿,双手回过去扳铁千户的手,但这女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手如铁箍般的掐得死死的,根本扳不动。
身边的水里有箭矢“噗噗”地射下来,在水中划过一道道带着泡沫的轨迹,那是过来的骑兵在往水中射箭,形势凶险万分。
聂尘也顾不得铁千户了,单腿蹬水双臂狂摆,拖着她在水底往前狂游,在拼出老命的力量下,居然还能勉强游动,靠着这股蛮力,他在水下窜出去了一段距离。
但肺里的空气却坚持不住了,聂尘觉得胸口像是要爆炸了一样痛,快要憋死的感觉一秒比一秒迫切,再不浮上去吸口气,他会把自己淹死。
但脚下的累赘太重了,不知道死没死的铁千户依然挂在脚腕上,没有意志的死人根本摆脱不掉,聂尘用力想朝上游,但努力丝毫无果。
腋下的老伤开始阵痛,双手越来越无力,聂尘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紧闭的嘴猛地张开,河水灌入,伴着一串气泡,聂尘垂死挣扎的开始双手乱舞,妄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要死了要死了。
弥留之际,他的脑子里就这么一个念头。
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渐渐丧失,一切都慢慢陷入黑暗。
恍惚中,一条人鱼拨动水波,来到他的身边,人鱼有强大的水下技能,先把一个水肺套在他的嘴上,然后拉着他的肩,开始游动。
这是他昏迷之前,勉强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随后世界就变成一无所有的漆黑。
那个人鱼,身材真好。
聂尘想到,他记起了明月的身段。
爱游泳的人,身材都这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