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说、进来说,我们进来说。”翁掌柜拉着聂尘的手,一个劲地往大门里面拖,脸上笑呵呵的,像看到远游的孩子回家一样,洋溢着发自内心的高兴:“别杵在门口,回来了要进屋说话。”
聂尘任由他拉着,跟他一起迈过门槛,翁掌柜朝他身后望望,只看到五大三粗的颜思齐,于是奇道:“郑家那两小子呢,怎么不见?”
“他们在夷州守着,郑一官已经改名郑芝龙,做了夷州鸡笼港的总管,郑莽是他的助手,我离开夷州时,那边就由他们做主。”聂尘答道,顺便把颜思齐介绍给了翁掌柜。
“颜老大我认识,以前是大通商行李老板手下的能人,没想到这样的人也跟了你。”翁掌柜是认得颜思齐的,两人打了个招呼:“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又说莫欺少年穷,古人诚不欺我啊,连郑家的两个莽小子都成了总管,这世界,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啊。”
翁掌柜感叹着,不住唏嘘,聂尘笑道:“翁掌柜老当益壮,靖海商行还不是靠你们这样有经验的老人撑起来的。”
“撑什么啊,都快垮了。”翁掌柜欲言又止,连连摇头,引着聂尘走进天井,往大厅里面走。
走在宽敞的天井里,四面厢房、正面大厅,布局依旧,聂尘不停地四处打量,看到这座商行的陈设在这几年没有变化,滴水檐下的水缸、角落里摆放的绿植、青石板的地面,一样样的都能勾起回忆。
迈步进屋,那些八仙方桌依然摆在原来的位置上,清漆桌面在多年使用后已经包浆反光,手指轻轻拂过,当年坐在这里、在翁掌柜的指导下做账本的日子仿佛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
坐在这间屋子里的,还有几个账房,大部分是聂尘认识的老人,也有一两个新面孔,看到聂尘进来,全都站了起来,拱手向他招呼。
聂尘与他们一一还礼,大家都很客气,但寒暄之中,却带有一丝丝的畏惧。
“我们进里面吧。”翁掌柜撩开通往后进的门帘,里面是资深掌柜的房间,当年聂尘在这里做小厮时,常常在门边隔着门帘向坐在里头的翁掌柜高声禀告事务,等闲不敢进去,今天却能够光明正大的一同进去落座了。
里面的房间比外面大厅小一点,但更为考究,一架架屏风隔开了一个个小单间,每个大掌柜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互不打扰,比外面的人条件要好很多。
翁掌柜把两人带到最大的一个单间里,请两人在椅子上落座了,泡了两杯好茶,满面春风地陪坐一旁,不住地把聂尘上下打量,口中赞赞有声。
“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年被迫出走的穷小子,竟然能成为一方豪强,连李旦这样的人物也输在你手上,真的想不到。”
聂尘咧嘴一笑,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旁边,道:“我也没有想到,这恐怕就是天意吧。”
“是天意、是天意。”翁掌柜连声附和:“不是天意,怎能如此?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
旁边的颜思齐听了这话两眼望天,心想这逼装的,连天都会吐吧。
“翁掌柜,我在夷州有很大的生意,人手不够,想请你过去帮我,你放心,过去之后你不必具体经手繁琐事务,帮我盯着就行了,主要是享福。”聂尘道:“你当年救了我的命,我不报答你,夜里连觉都睡不着啊。”
翁掌柜笑呵呵的脸上露出一抹难色,迟疑道:“这个……聂龙头,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在澳门住惯了,这边都是我一手一脚摔打出来的,离开去夷州……年纪又大了,我怕无福消受啊。”
“这样的话,那也无妨。”聂尘一笑:“我把这靖海商行买下来,当做我的中华远洋商行在澳门的分号,你替我当管事,今后就由你做主,如何?”
“买下?”翁掌柜一惊:“这是黄家的生意,未经主人家允许,怎么买卖……”
“不买也可以。”聂尘抬手摆了摆,眼波四下里一扫:“我听说黄程一家子知道我要来,已经跑了。”
“走是走了,但…….”翁掌柜本想说点什么,替黄程求求情,但一想到黄家做下的孽,他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走了就好办,我可以找佩德罗,把靖海商行的份额全都剥离开来,转到中华远洋商行名下,这样无须买下靖海商行,就能转走他的全部贸易份额。”聂尘哈哈大笑:“黄程既然已经离开,我想没人会反对的。”
“这话聂龙头可说错了。”翁掌柜苦笑道:“黄程走之前,低价转卖了靖海商行,在几天前,这里就已经不姓黄了。”
“转卖?”聂尘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黄程做事这么干净,不但和尚跑了,连庙都不要了。
“是的,他把商行卖了,商行里的老人也走了不少,我留在这里是看摊子的。”翁掌柜叹口气,一提到呕心沥血经营的商行成了别人的产业,他就心痛:“他把商行卖给了广盛商行,连同份额一起,卖给了陈道同。”
“广盛商行?”聂尘重复了一遍,立刻回忆起了香山县狱里的林林种种,冷笑道:“陈家?”
“是,正是陈家。”
“就是当年把我陷害进县狱里的陈家?”聂尘的手放在膝盖上,慢慢握成了拳头:“逼得我远走倭国的陈家?”
“就是他们。”翁掌柜有些不安地看着聂尘,急道:“陈家在官府渊源很深,背后的靠山连红毛鬼都不愿意得罪,不是靠蛮力可以招惹的,既然黄程走了,不如……”
“不如让陈家把吃进嘴里的吐出来。”聂尘断然道,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晃了几晃:“靖海商行不是黄程一个人的,翁掌柜你也有份子在里面,他低价吃进哪有那么容易?”
“不可不可!聂龙头,黄程卖商行,是经过衙门公证的,有白字黑字的画押文书,做得准的!”翁掌柜急了,他知道聂尘横行海疆,做事毫无顾忌,但大明官场可不是江湖草莽,水深得很:“我听说你已经受了朝廷招安,有了官身,不能为了一口气而得罪陈家,那陈家树大根深,在朝廷里有好几个大员,一挥手就翻云覆雨,连广东布政使都要看他家脸色,黄程在官面也有不少关系,都被他逼得走投无路。聂龙头可不要意气用事,万一惹来大麻烦,将来对聂龙头多少会有妨碍!”
这些话说得急,他都站了起来,连他的白胡子都在抖,两眼里都是焦虑,看得出他对于陈家非常忌惮。
聂尘却笑了,站起来把翁掌柜按回椅子上坐下,道:“这个我知道,不会惹事的,你且不要……”
话未说完,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呱躁,仿佛有很多人在外头叫嚷,众多叫嚷声里,有一个嗓子格外的刺耳。
“快你们管事的出来,我们陈大爷来接账本了,耽误了这么多时日,今天可一定要办了这事,不然陈大爷发怒,让你们全都滚蛋!”
聂尘抬头,朝门口看了看,又和颜思齐交换了一个眼色,颜思齐起身大步走到门口,掀开门帘一角朝外看去。
“几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拥着一个胖子……哟,那不是陈道同吗?”颜思齐一乐,转头道:“这小子上门了!”
“冤家路窄啊。”聂尘站直了身子,淡定笑道:“正想空了过去见见他,没想到他主动过来了------翁掌柜,他是来收铺子的?”
“是,来了两次了,因为黄程走时匆忙,很多账目都是乱的,所以前两次都没算清楚,今天是约好了过来的。”翁掌柜顿感不妙,抢步上前要出去,却被聂尘轻轻伸手拦住了。
“你先坐着,我出去跟他说话。”
“聂尘,你不要冲动。”翁掌柜被他拦住,居然过不去,只觉聂尘的手像门闩一样硬,心中暗想这小子怎么当了龙头力气也变大了。
“我不冲动,只是出去谈点生意罢了。”聂尘从颜思齐掀开的门帘下面走了出去,哈哈笑着高声道:“谁要来接我的账本啊?”
门外大厅里,站了七八个人,都是锦袍高帽,拥着一个坐在方桌边的中年人,那人肥头大耳,圆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因为背对着聂尘的关系,看起来像个圆滚滚的球。
“嗯?”
聂尘这一声喊得很响,把整间屋子的人声都压了下去,所有人都扭头看他。
众人瞩目中,聂尘很写意的拱拱手:“原来是陈道同掌柜,久违了!”
他准备了很潇洒的姿势和很有逼格的对话,就等对方大惊失色的一句“你、你是聂尘!?”
然后自己可以荡气回肠的大喝道:“不错,就是我,我又回来了!”
不料,陈道同发现发出杂音的是个穿着普通布袍子的年轻人,身后还站着个魁梧的保镖样壮汉,看模样不大熟悉,不禁皱眉怒道:“你是谁?”
“我是……”聂尘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戳破了的轮胎,满腔气势一些泄了个精光,不禁恼羞成怒:“老子是聂尘!这间商行是老子的!”
“你?”陈道同明显的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什么冷笑起来:“原来是夹着尾巴逃走的家伙啊,大明海捕文书上还有你的名字,你竟敢……”
“啪!”
聂尘一秒也没有耽搁,冲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用力极大,打得陈道同脸被抽向一边,几乎晕厥,旁边所有人都呆住了,在那几秒钟里没人反应过来。
陈道同眼冒金星,鼓着眼珠子转回头,嘴里呵呵地响。
没等他说出一个字,聂尘反手又是一耳光,彻底把他两边脸抽成一个颜色。
“你干什么!”
陈道同的人终于醒悟过来了,他们暴喝着跳了起来,挥舞拳头就扑上去。
聂尘脚尖一挑,踢翻了扑得最近的一个,颜思齐刹那间拳脚连打,一人单挑五人,他力大肉多,动作又快,出手狠辣,以一敌多丝毫不落下风,几分钟后,就打翻了陈家的马仔。
“呜呜呜~”陈道同嘴角畅血,双手捧着脸瘫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杀神,他的胸口踩着聂尘的一只脚,根本动弹不得,但他没有害怕,虽然不敢挣扎,口中却依然倔强。
“大胆!你敢打我,衙门饶不了你!”
“衙门等下再说,我们会过去的,不过先说说这间商行。”聂尘一脚踩着陈道同,心中痛快无比:“这里什么时候是你家的了?”
“怎么?你想替他们出头耍赖?”陈道同脸被抽肿了,听了这话却露出臃肿的笑,喷着血沫子叫道:“痴心妄想!白字黑字画了押的东西休想反悔!再说了,你他妈是那根葱子上的须须?凭什么来管黄家的事?我劝你跟我去衙门投案,还能落个秋后候斩!”
聂尘微感意外,没想到陈道同今天这么有骨气,跟想象当中不一样,于是脚下用力,跺了几脚。
陈道同杀猪一样叫起来,聂尘问他:“那转让商行的文书,你带来没有?我要瞧一瞧。”
“呵呵,让你看了死心。”陈道同这回不敢犟嘴了,探手入怀,摸出一张纸来,强笑道:“你撕了也没用,这是在衙门备案留了底的,不止这一张。”
“谁要撕它?”聂尘接过,草草看了一眼,扭头看了看,随意指着一个躲到角落里的靖海商行账房:“你,过来把这个文书远洋原样抄一份,但要把卖方买方的名字改一改,卖方改成广盛商行,买方改成中华远洋商行。”
那账房哆哆嗦嗦地答应着过来,接过文书赶紧取了笔墨写起来。
这时从里间出来的翁掌柜看了这一幕几乎昏过去,他急急地拉着聂尘的手低语道:“聂龙头,这、这样做毫无意义,就算强让陈道同签了又如何?衙门不会承认,红毛鬼不会承认,谁也不会承认的!”
“翁掌柜,会承认的。”聂尘笑着示意他不用担心,扭头喝道:“抄完没有?”
账房胆战心惊的忙把写好的文书递过来,聂尘接过看了无误,把脚下的陈道同右手扯过来,按了个手印。
“这不就妥了,你是广盛商行的老板,画押要算数。”聂尘把画了押的文书叠好,递给一脸懵懂的颜思齐:“把它收好,明天去衙门和澳门总督衙门备个案。”
然后他松开腿,踢了死猪一样的陈道同一脚:“滚吧。”
陈道同已经站不起来了,被几个鼻青脸肿的手下拖起来,落荒而逃,走得远了,又回头骂起来,看到颜思齐作势要追,忙闭嘴疾跑,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哈哈哈,这帮孙子!”颜思齐哈哈大笑,转脸过来时又一脸不解,问聂尘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强买强卖做不得数,广盛商行可不是任你搓圆捏扁的傻子。”
“旁人这么做不行,我这么做就行。”聂尘信心十足地没有说透,而是向翁掌柜拱手道:“翁掌柜可以做招牌了,中华远洋商行的名头可不要记错了,过几天我再来看你,顺便把香山县衙门盖了印的文书带过来。”
翁掌柜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刚才发生的事太过突兀,又实在惊悚,他无力阻止,更无力改变,只好长叹一声,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