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巴石河畔,有热带地区常有的蚊虫飞舞,吕宋的蚊虫特别大,一咬就是一个大包。
“你信那个印吗?”
杨天生悄悄的问郑芝龙,侧头的时候,他伸手啪的一下拍在自己脚踝上,打死一只巨蚊,蚊子含泪给他留下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谁知道。”郑芝龙语焉不详的随意答道:“毕竟三宝太监都死了一两百年了,那个铜印上全是绿毛,字迹不清,啥也瞧不出来。”
“那许老头在冒充大尾巴狼?”
“也不一定。”郑芝龙摸了摸下巴:“我在吕宋这么久,倒也听说过许家祖上阔过,也许真的有这么一档子事也不一定。”
“那到底有没有这么个大明吕宋总督呢?”杨天生的独眼眨巴眨巴的,表情困惑。
“有或者没有又怎么样呢?”陈衷纪道,把水囊递过去:“都好久以前的事了,与我们何干?我们又不姓许。”
“但是龙头貌似很在意啊。”杨天生朝不远处努努嘴,示意独自站在那里面朝河水的聂尘对此很上心:“下午他在许老头家里,捧着那个官印看了好久,不知道是不是上头有读书人才看得懂的东西。”
“也许吧,不过我也念过书,我怎么看不出来呢?”郑芝龙困惑的摇摇头:“不对,大哥一定是在想其他的事情。”
“难道是想怎么打荷兰红毛鬼的事?”钟斌猜测,摩拳擦掌的眼睛发亮:“干他丫的!”
郑芝龙瞪眼看他,正欲说点什么,却听聂尘在身后咳嗽了一声。
“你们在说什么?”
“唔?”郑芝龙忙扭头道:“没什么,我们在商量等下去吃什么,马尼拉开馆子的汉人不少,不如……”
“不急,先在这里吹吹风吧,反正今晚上在北城住了,许老汉还有很多故事要和我们促膝长谈呢。”聂尘却一屁股就地坐了下来,这里还是上午与许老汉见面时的渡口边,来来去去的摆渡船还没有收船,正在河中心拉了一船人朝对岸驶去,许老汉那嘹亮的号子声站在这里都能听到,破锣嗓子很有特色。
地面石头被河风吹拂,非常干净,席地而坐更觉凉爽,就是蚊虫滋扰有些烦人。
几个人当然没有意见,钟斌很有眼力介的去摘了几片芭蕉叶子,供大家驱蚊。郑芝龙坐在聂尘旁边,瞄了一眼聂尘的脸,发现大哥看起来很严肃,眼睛一直盯着对岸,目光闪动。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郑芝龙觉得聂尘应该是看圣地亚哥城堡的尖顶。
夕阳在巴石河的入海口上方挂着,给城堡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盔甲。
“大哥,还在想早上见西班牙人的事吗?”郑芝龙小心翼翼的揣测道。
“西班牙人?”聂尘笑了一下,笑得很平常,却带着冷意:“不是。”
“哦……”
沉默了片刻,聂尘慢悠悠的,却又很突兀的,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们谁知道,在南洋这边,还有什么地方发生过屠杀我们汉人的事?”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纷纷摇头。
“大哥,我们以前都是大明沿海左近打渔的渔民,从没出过远海,只有那些大的海商还会有船下南洋,我们跟他们少有交集,所以这边的情况,我们不熟。”陈衷纪答道。
这几人在倭国被聂尘从倭人手里捞出来之前,都是小渔民出身,受条件限制,没有闯世界开眼界的机会。这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还是上次跟着聂尘去马六甲打亚齐人。
“你呢?”聂尘没有用代词,但谁都知道这是在问郑芝龙。
“我也是前不久听说的。”郑芝龙道,把手里的芭蕉叶子用力的挥向空中:“在巴达维亚,前些年也发生过屠杀汉人的惨剧。”
聂尘看向他,没有表情,但眸子里有东西在烧,嘴里蹦出一个字:“说。”
“荷兰鬼征服巴达维亚后,因为当地人反抗,坚壁清野,红毛鬼拉不到壮丁,为了发展巴达维亚城,就通过人蛇从大明走私了不少人口过去,这些人在那边被称作明奴。”
“明奴?”
“就是大明过去的奴隶的意思。”郑芝龙把芭蕉叶子扇了一下,像是在抽打蚊虫:“这些明奴大概有三四千人。”
“这么多?”钟斌叫了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多?”
“辽东这些年逃难过海入山海关和登州的人口,起码几十万,从里头骗几千人去巴达维亚,对人蛇来说很简单。”郑芝龙道:“那些辽东逃卒,怕被朝廷清算,巴不得逃离大明疆域。”
“继续说。”聂尘道,语气硬得跟身下的石头一样。
“到了地方,再傻的人也知道上当了,红毛鬼没把他们当人,吃的比狗差,干得比驴还多。”
“那不是跟昆仑奴一样了吗?”陈天生插嘴道。
“不是说了吗?名字都叫明奴了。”郑芝龙道:“这些人不乏有血性的汉子,一怒之下,就要吵着回家,茫茫大海,怎么回去?只好抢船了。”
“从红毛鬼手里抢船?”
“是啊,不然呢?但荷兰红毛鬼早防着了,这些人还没发动就被红毛鬼发现,直接镇压,明奴手里的武器只有木棒和锄头,哪里是拿着火枪的红毛鬼的对手,船没抢着,反倒死了一两千人,听说光是烧尸体就烧了七八天,最后红毛鬼烧烦了,直接把人往海里扔,让鱼虾解决。”
“岂有此理!”几人恼怒起来,拍着石头啪啪作响:“荷兰红毛鬼真真可恶!”
“荷兰红毛鬼可恶,西班牙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聂尘把腿盘起来,看着河面上那条慢慢在南边靠岸的渡船,船上的马来人和吕宋人蜂拥离去,一群汉人又跳上船去,许老汉大声的招呼人小心脚下,别被挤到水里去了。
“不过也不奇怪。”他又冷笑起来:“世道就是如此,你想好好过日子,却有人老是惦记着你的钱,你的老婆,你的孩子,甚至你的命,为什么呢?”
聂尘回头看了自己的兄弟们一眼:“因为你善良,怕事,偏偏你还会过日子,一门心思的想搞好自己的生活,与邻为善,但邻居是强盗,那你就惨了。”
郑芝龙几人一时间没有领会话里的意思,只是看着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人性本恶,儒家却说人性本善,教坏了中华千百代子弟啊。”聂尘继续道,语气很重:“仔细想想,蒙古人抢宋人国土,打得汉人跪地求饶,他们却成了英雄;关外建州鞑子杀得辽东成了白地,汉民生灵涂炭,但他们是自己人眼里的英雄;红毛鬼在南洋作威作福,想杀人就杀人,想抢东西就抢东西,孽债滔天,但在他们的国家,他们一定也是英雄,因为他们为国家带回去了无穷的财富。”
“而我们呢,我们有不征之国,有以德报怨,有中华上国的博大胸怀,呵呵,四海朝贡,但人家真的是来仰慕你的吗?我看不一定,也许人家是来窥视你的家产的。”
“大哥,你是说……”郑芝龙挠挠头,捕捉到了一点点聂尘话里的意思。
“原来我是想,开海做生意,大家赚钱,一起发达,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太天真了,这世界不讲道义,是讲拳头的。”聂尘长叹一口气,看着前方,对岸的灯火渐渐亮了,圣地亚哥最高处的钟楼上,悠扬的钟声回荡在整座城市的上方。
“说不定将来我帮西班牙人打跑了荷兰人,最后吃亏的反而是我,我想,这次过来的目的要改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