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从地牢里出来,在阳光底下还没把新鲜空气呼吸利落,就又匆匆拔腿来找聂尘了。
见到聂尘的时候,他心里头略略有些不平衡,因为当他在地牢中闻臭的时候,聂尘正在吃饭。
劲道十足的牛肉,被架在火炉子上烧烤,孜然的香味十丈之外都能闻到,直窜人的味蕾,勾引人的馋虫。
看到费尔南多白着脸进来,坐在帐篷里的聂尘笑着用尖刀挑起一块牛肉递过去:“来,费尔南多先生,来尝尝,试试牛排用大明的烹饪方法做出来跟你们的方法有没有差别。”
费尔南多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又被恶臭熏陶,嘴里正淡,腹中正饥,闻到牛肉香气正中下怀,于是忍着一肚子的话,先接过烤肉咬了一大口。
未曾想,这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在呻吟、叫唤,为能吃到如此美味而呐喊,从牙齿到肠胃,所有的器官都兴奋起来,通过神经向大脑传达一个信息:快,咬第二口!
这块牛肉很大,约莫半斤重,用刀子穿了,刚离火头,又热又烫,吃得费尔南多龇牙咧嘴,大舌头吐进吐出却欲罢不能,这吃相看得夷州众人都愣住了,郑莽还朝旁人悄悄的说:“瞧瞧,红毛鬼这是半辈子没吃过牛肉吗?”
“慢慢吃,这里还有。”聂尘笑眯眯的,提醒道:“别急,小心刀子割嘴巴。”
“聂,这是怎么烹饪出来的?”费尔南多一口气吃了大半之后,方才抹着嘴打了个嗝:“太好吃了,跟寻常的烤肉不一般。”
“加了香料,自然好吃。”聂尘慢条斯理的把手里的肉条放进嘴里,细细的嚼:“你以前没吃过?”
“加的什么香料?怎么味道不一样。”
“孜然,也叫小茴香。”聂尘把一个小布袋提溜过来,打开给费尔南多看。
“孜然?”费尔南多探头去闻了闻,被浓郁的香气激得打了个喷嚏:“哪座岛上的产物?怎么我不知道?”
“这不是南洋产的,你当然不知道。”聂尘收回布袋,顺手在里面掏了一把撒在正在烧烤的肉上:“它来自西域,如果你从大明走陆路回葡萄牙的话,在路上就一定能看到它的原产地。”
他看一眼继续在啃牛肉的费尔南多:“其实在很早以前,你们欧洲人也尝到过孜然的味道的。”
费尔南多错愕的抬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从小我们吃肉,加的香料无非是豆蔻、紫丁香和洋葱,有钱的还能加胡椒,却没有孜然这种东西。”
“因为十字军东征,赶走了阿拉伯人,也赶走了孜然。”聂尘道,他又加了一把孜然在肉上头,于是火堆中的香气愈发的浓烈了:“这东西耐旱怕涝,最适宜在阳光充足的地带生长,你们国家是地中海气候,不产这个,只有中亚一带产量最大,所以阿拉伯人一走,孜然也就断了,你没吃到很正常。”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香料?”费尔南多目瞪口呆,忍不住又啃了一口肉,满嘴流油:“聂,要是把它卖到欧洲去,一定……”
“一定能赚大钱!孜然作为香料不比胡椒差,胡椒现在已经可以当货币在欧洲使用了,孜然运过去绝对受欢迎,费尔南多,香料的商机,可是无限美好啊。”聂尘看他吃完了手里的那块肉,把刀子拿回去,在火堆上去切另一块,边切边说道:“你在地牢里的朋友们怎么看?”
“荷兰人同意了,富拉尔还有点难。”费尔南多的嘴唇上下左右都是油渍,这让他严肃认真的说话时,显得很滑稽:“如果多给点时间,也许还可以再商量一下。”
“荷兰人这么豁达?怪不得他们能取代西班牙人,脑子装的都是钱、和怎么赚钱的念头,这一点他们比因循守旧的西班牙人强太多了。”聂尘一怔,继而摇头笑:“我抢了他们的船,还杀了他们的人,科恩却一转身就要跟我做生意,这脸皮……很有厚度啊。”
费尔南多听不出来这话究竟是在骂荷兰人还是在骂西班牙人,面上微红,急忙强调道:“聂,作为葡萄牙人,虽然我是服从西班牙政府的命令,但是那仅仅在大的方向上如此,若是在细节方面,我们是有独立想法的,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时候,我和佩德罗总督都站在你这一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把我们牢固的关系切割开来!”
他说得激动,口沫横飞,急切的模样让不懂葡萄牙语的夷州众人都看得明白:这个红毛鬼是铁心要跟聂尘走到黑了。
“但是你们能够绕开西班牙政府和我合作吗?”聂尘没有激动,依然很淡定的挥刀割肉:“从马六甲往西,是欧洲船的天下,如果你们做不到在那个方向保证航线的安全,我们的合作就很难实现,荷兰人会轻易的形成垄断。我之所以一直想扶持西班牙在南洋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不想让荷兰在亚洲独大,任何垄断对我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我非常明白,请放心,聂,你给我一点时间,最长四个月,我和佩德罗会向西班牙政府报告这里发生的一切,争取国王和议会的支持,我相信,那些指望东印度昂贵货物赚钱的大人物都会聪明的同意我们的看法。”
聂尘眯了眯眼:“这里发生的一切?”
“当然,我会稍作修改。”费尔南多心领神会:“所有对我们合作不利的消息都不会泄露到欧洲去,以保证西班牙政府的态度。”
“这很难,毕竟活下来的西班牙人不少。”聂尘把头侧向郑莽问了一句,得到答案后回头对费尔南多道:“有一百多人。”
费尔南多迎着聂尘的目光,瞳孔稍微放大:“要是你同意,他们就不会泄密。”
聂尘的眼睛眯了眯,突然笑道:“需要我提供武器吗?”
“不用。”费尔南多的面皮抽了两下:“我带来的那些黑奴,都擅长使用印度战镰,那是一种很锋利的武器,杀人只在几秒钟之间。”
聂尘收回小刀,把一盘割好的肉推到费尔南多面前:“我明天会见见荷兰人,两条腿走路比一条腿稳当。你们葡萄牙人能不能当我的另一条腿,只能在今晚了,所有的西班牙人住在哪里你清楚吗?”
“清楚。”费尔南多看着这盘红红的肉,咬了咬牙:“明天早上天亮之前他们就会永远闭上嘴。”
“这算是个投名状,它比任何契约都有效。”聂尘把注意力放到火堆上,他又开始洒孜然:“你吃完肉,就可以去忙了,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向我提。”
他从腰里摸出一块令牌,递给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接了,却没有吃肉,他站起身,用力点点头,低着脑袋走了出去,没有一丝丝的犹豫。
等他走了,学会了一点葡萄牙语的郑芝龙凑近聂尘,看着费尔南多离去的方向低声道:“他真的能下这种决心?若是败露,他会被他的皇帝吊死,这算是叛国吧。”
“他宁愿冒着被吊死的风险,也要这么干,这就足够了。”聂尘把一小块牛肉塞进嘴里,咀嚼着道:“那个老贵族死不低头,葡萄牙人要是还想继续从我们这里谋取利益,他们只有冒点风险了。”
他嚼着牛肉的牙齿停了一下,又继续嚼着道:“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律法,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当然,也就不介意绞死别人了。和我们做生意,利润何止百分之三百,他当然敢做下任何事了。”
郑芝龙听得似懂非懂,想了半天才回味过来,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费尔南多离开聂尘吃肉的帐篷,回到了圣地亚哥城堡的地牢。
他的去而复返,令地牢里的两个犯人都有些惊讶,两个囚徒都坐了起来。
费尔南多没有理睬科恩,直接让看守打开了富拉尔的铁门,顺便把新的令牌出示给看守看,看守看后,没有出声,站到了远处。
“你回来干什么?”富拉尔皱眉问道,怒气冲冲:“你出卖了国家的利益,难道还妄想我会跟你同流合污?别想了,除非明国人答应继续在我们的领导下开发东印度,否则一切免谈!西班牙王国不能容忍一个土著来当马尼拉总督!”
费尔南多摇摇头,轻轻走过去,扶住老头子的肩,让他慢慢倒在稻草堆上:“不会的,爵士,你的态度就是我的命令,我不会让你和我一起的,你的名声一定能够保全。你累了,先休息下吧。”
富拉尔被他推倒,莫名其妙,只是问:“你不会?刚刚你明明和那个尼德兰杂种说得很欢,还说这些,你当我老糊涂了?”
费尔南多没有答话,笑容逐渐冷却,双手如铁扣一样掐住了富拉尔的脖子。
科恩在对面的铁栏后面,看到昏暗的光线之中,两个人的身影压在了一起,无声无息,连呼吸声都没有发出。
他瞠目看了一阵,感到皮肤表面浮起一层寒意,汗毛无意识的倒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