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苦大会。”沙舒友的身子在马上一摇一摇,缓缓答道:“这是澎湖游击麾下特有的仪式,让军中将士在会上自由发言,诉说自家遇到的不平事,发泄怒气,平缓心情。”
“还有这样的仪式?那我可要好好看看。”沈州平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眼珠子都放亮了,兴趣盎然,一迭声的催:“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快、快、快,沙大人不要耽搁,我们快些去!”
“沈大人不要急,时辰还早。”沙舒友笑吟吟的道,双腿夹了一下马腹:“军中虽然没有外出操练,但每日操场课目却是免不了的,这时候诉苦大会还未开始,我们大可慢慢的走。”
“课目?课目也要看看。”沈州平更来劲了:“夷州孤悬海外,四方不定,身处红夷和海盗出没当中,乃海防重镇,军士能否一战、将官可否称职都是重中之重,不然稍有懈怠被贼人所乘,那就悔之晚也了。本官此来,本就有巡视的责任,正好借操课的机会瞧瞧,走、走,沙大人头前带路!”
见他一副急切的样子,沙舒友微微一笑,高声喝令众人加快脚步,让福州来的大人快些到军营去。
军营离鸡笼城并不远,就在延绵的鸡笼山脚下、西山炮台的旁边,紧走一段,也就到了。
还未进辕门,沈州平眼尖,一眼就发现了军营外的西山炮台,炮台临海而设,大道从炮台边经过,他双目一扫就看到了。
于是他又改变了主意,先在炮台前落了轿,提着官服袍角就窜了进去,沙舒友都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西山炮台是拱卫鸡笼港的三座炮台之一,也是唯一一座建在海边的炮台,与其他两座位于山腰的炮台位置不大一样,所以这里的炮以十二磅的为主,并不像另外两座炮台那样全是十六磅的巨炮。
纵使如此,这已经让沈州平大呼不得了了。
“红夷巨炮?~~!”他摸着熟铜锻造的炮身,脸色一连数变,惊讶得声音都变了调:“红夷巨炮!这么大,这么大的红夷巨炮,鸡笼竟然有这么多~~!”
他的面前,一字排开、炮口对着海上的十二磅炮有四门,门门都有房梁那么粗,沈州平挨个去拍打,如同拍打熟没熟的西瓜:“竟然有这么多,这么多~!”
沙舒友面带得色的站在旁边,以为沈州平一下秒一定会在震惊之余,夸奖鸡笼海防优秀、官将能干之类的,没想到他直接来了一句:“这得花多少钱啊~~!”
沙舒友的笑容一下凝固住了。
沈州平把手都快拍肿了,转过脸来时已经满面怨恨:“福州城头上也有红夷炮,都没这么大,一门也要一千两银子,你这里的炮这么大,起码要两千两,是不是?”
“这个……也不一定吧。”沙舒友笑呵呵的打算敷衍。
沈州平却把手一摆,哼声道:“两千两是造价,关键是这炮买不到,我晓得不少海商去兵仗局贿赂监丞买炮,想装在海船上镇匪,但抱着山一样多的银子就是买不到,那些阉党心眼黑得比煤还厉害,不花万把两是买不回来的,你们这里一下子这么多,银子一定花了海了去,沙大人,你还说你这里没钱?”
“这个……”沙舒友被他绕得差点乱了方寸,想了想才道:“我是真没管钱,这些炮是……”
“是澎湖游击买的吧?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沈州平脸色一变,又和颜悦色的道:“沙大人,你我都是读书人,懂道理,知敬畏,当然不会跟商贾同流合污,只有武夫才会贪恋钱财,那个澎湖游击,不知贪墨了多少银子,截了多少民脂民膏!”
他凑近沙舒友:“沙大人放心,我回去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如实禀报新任的巡抚大人,他赚这么多钱,一个人独吞可不行!”
沙舒友正在唯唯诺诺,闻声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瞪大了眼,张着嘴不知怎么说了。
“现在我们去军营,抚慰军士,这等贪腐军将,本官正好借他的诉苦大会,好好听听他克扣了多少军饷、查查他吃了多少空额,一一记下,将来自有他好看!”沈州平喜滋滋的,眉开眼笑拔腿就走。
沙舒友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心中大亮,明白沈州平故意对自己说这些话,目的就是要让自己传话:赶紧行贿,来堵住老子的嘴。
这是官场上的潜规则,不用明说,大家都懂。
摇摇头,沙舒友叹着气尾随沈州平而去,他要是会行贿来事,当初也就不会被排挤到鸡笼来了。
沈州平满肚子心思,一边琢磨着心事,一边进了军营,沙舒友紧赶着过去,一路向他介绍。
“鸡笼是澎湖游击的镇城,营中有兵八百人,由福建都指挥使司统领,隶属福州总兵管辖,分两军,一军水营,两百三十人;一军陆兵,五百七十人。”
“水营设一千总,统领水军,有战船二十只,泊于鸡笼港;陆兵设千总二人,把总五人,分火器、刀盾、车仗、炮矢和长兵器五个营头,各有一把总统管,日日操练。”
“这么说,澎湖游击麾下多健卒啊。”漫步营中,走了一段之后的沈州平莫名笑起来,回头对沙舒友道:“不过我观这些兵卒面容,个个面带菜色,好像饿了许多天一样,操练起来也行不成行列不成列,毫无劲旅的样子,他们真的日日操练?”
“操练绝无懈怠。”沙舒友道:“下官常常过来观摩,看到他们都在勤勉练习。”
“那是做给你看的。”沈州平暗笑着,低声道:“我曾在福州军中做过一段时间清查员额的差事,深谙其中门道,这些军头,个个狡猾得很。你看现在这里的人数,数起来绝对有八百人,但是细细看去,就能看出基本上都是现拉来没多久的老百姓,绝对不是天天操练的健卒,这个澎湖游击,他绝对把这八百人的空额全吃到自己腰包里去了!现在弄些百姓来哄我。”
“哦~”沙舒友也暗笑着,拱手低语:“大人英明!”
“喂,那个谁!”沈州平抬起头,倨傲的冲一个正在集合队伍准备下操的军官喊道:“过来一下!”
沙舒友认出那是个千总,也喊了他的名字,让他过来。
“末将澎湖千总尤勇,见过两位大人。”军官过来,抱拳鞠躬。
“你是哪里人,在这里做了多久?”沈州平大刺刺的问。
“末将辽东抚顺人,天启五年来的鸡笼,已经在军中做了三年兵了,去年升任的千总。”尤勇答道,态度颇为恭顺。
“原来是辽人,可是军户?”沈州平语气变得生硬起来,南方文官先天性的讨厌辽人,一方面是因为一天紧似一天的战局烦恼,迁怒于守土无方的辽人,另一方面是因为避祸南方的辽人惹出不少乱子,他们很不欢迎。
“正是,我家世代军户,末将以前是袁应泰大人标下军官,抚顺城破,末将从海路流落到福建,正逢游击大人招兵,末将就来了鸡笼。”
“如此说来,你是败卒了?”沈州平哼声说道,还冷笑了一声:“怪不得你练的这些兵,一个个病恹恹的,毫无力气,瞧瞧,连个站的样子都没有,如何抵挡流寇海匪?”
尤勇身边,有几个亲兵年轻气盛,闻言瞪大了眼,气愤愤的涨红了脸,手上都捏起了拳头,沈州平却鼻孔朝天,没有察觉,还在大放厥词的骂骂咧咧。
尤勇不露声色的瞪了几个亲兵一眼,警告他们不得轻举妄动,抬头时已经满脸都是市侩的笑:“大人教训得是,末将记住了,今后一定加紧操练,大人下次来,他们一定会脱胎换骨,保证跟今天不一样。”
“下次?哼哼,下次再说吧。”沈州平不屑的把头扭向别处,问道:“诉苦大会呢?在哪里开?”
“诉苦大会是以百人队为单位开的,一个百人队一个百人队的轮流开,那边已经有一个百人队在开了。”尤勇忙道,指了指军营校场的一个方向。
“我们去瞧瞧。”沈州平旁若无人的招呼一声沙舒友,迈着方步过去了,尤勇恭敬的抱拳送他离去。
“千总大人,我们明明是教导营,收的都是新兵,这一批新兵是五天前才入的营,当然跟老百姓差不多了。练出来的兵全送到团练里去了,那才是精锐,这个官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训斥一顿,好没道理!”他一走,几个亲兵就按捺不住,愤然说了起来,替尤勇不忿。
“小声些,别让他听到!”不料尤勇将脸一翻,把几个亲兵一通骂:“这种事是军中机密,你们说出来干什么?怕那官儿不知道么?把嘴管严些,少说多做!”
“但那官儿好没道理。”几个亲兵只觉得委屈,嘟囔着道。
“委屈啥?聂将军可没少你们一厘银子的军饷!”尤勇眯缝着眼,打量着远去的沈州平一行人,低声道:“团练才是我们澎湖游击将军的能战之兵,这是谁也不能说出去的事儿,你等记着,大明朝廷没给我们开一个铜子的饷银,我们吃的每一粒米都是聂将军给的,吃人粮就得替人卖命,你等须得分清谁是主子!”
“我们晓得!”几个亲兵回过神来,纷纷低吼着答道。
他们背后说的话,走远了的沈州平当然是听不到的。
他走到校场边的一排柏树底下,正竖起耳朵去听树荫下围成一圈的大头兵们诉苦。
“我家就是这么没落的,那个恶霸,若有一天我能杀回去,一定要啃了他的骨头!”
一个年轻人在圈子中间刚刚结束了演讲,一边抹泪,一边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所有的兵都在鼓掌,还有人陪着他流眼泪,左右的人拍着坐下的年轻人的背,以示安慰。
“沈大人,不如……”沙舒友见沈州平像个贼一样蹑手蹑脚的躲在树后面偷听,不禁皱眉,觉得这样不好,想出言让他大大方方的出去听。
“嘘,这样就好,这样他们才能不受影响的继续。”不料沈州平颇为趣味的朝他竖起了食指,示意他禁声,得意的低笑道:“这叫微服私访,体恤军情,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再说我们出去,他们看大员在场,就不自然了。”
沙舒友无奈,只好陪他躲在大树后面,静静的听。
圈子里,一个把总站起来高声喊道:“下面由福建延平府的何思勤兄弟向大家讲两句,大家留神听。”
把总说完,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腼腆的站起来,畏畏缩缩的站到中间去,看起来似乎有些怕,连头都不敢抬,杵在那里像根木棍。
“大胆说,这里的都是穷苦兄弟,都是一样的人。”把总鼓励他,还拍了拍他的背。
这一下拍仿佛给了何思勤莫大的力量,他终于开了口,虽然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我、我叫何思勤,延平府顺昌县张家沟人,我、我家是种地的。”
“大点声,别像娘们一样害羞,我们家里都是种地的,怕个鸟啊!”有人大声叫道,于是众人哄笑起来,笑声却是善意的。
何思勤的头于是稍稍抬了一点,他的声音也稍微大了一点点:“我家里,有五口人,爹娘,我哥,我,还有个妹妹,我们租了县里何大户家的十亩地,种的稻子。”
说起家里,何思勤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害羞慢慢褪去,目光里带出点点回忆:“地很肥,家里每年都浇灌的,往年年景好时,地里收了稻子,一年两熟,交了租,交了官府的税,还能剩下不少来,五口人吃得饱饭。娘每个月去帮人纺线,能换回几两油盐,家里有房子,屋后还有一点菜地,我家的日子过得去。娘还在家里请了泥菩萨,逢年过节烧香谢恩。”
“这比我家里好多了。”底下有人大喊,顿时附和的人嗡嗡一片。
“闭嘴,认真听!”把总轻易的把声音压制了。
何思勤凄凉的笑一下,又道:“去年三月,官府要征徭役,修府里的官道,我大哥应征去了,去漳州府,要年关前才能回来。六月,官府又要发贡品上京去,要征民夫,按理说,我家里已经有人应了徭役,不该再出人了,可谁想到,村里有几家富户,舍不得孩子去服徭役上京辛苦,就交钱免征,钱交给了里甲长,他们家就不用出人了。”
他的诉说,声音渐渐低沉,围成一圈的大头兵们已经无人说话了。
何思勤在继续,只听他道:“但官府下了徭役人数的,他们家不去,总得有人去填窟窿,富户不去,就得穷人家多出人来,里长就逼着我家出人,没奈何,我只好去了,不去他们就要扒房子、抢东西,我只有去。
“我一走,家里只剩下爹妈和小妹妹,种十亩地就忙不过来,家里又没有牛。”
“忙不过来,去年的收成就少,刨去税额,佃租就交不够。”
“我爹妈去求何大户,求他减一点租子,或者延迟一年也好,等我和哥哥回去,辛苦两年,就把租子还上。但何大户不肯。”
何思勤的声音变得高昂起来,整个人的状态随着诉说的进行变得激昂,脸色由白转为赤红,拳头捏在腰际。
“他告了官,说我们不交租,里长、甲长引来官府的差役,把爹妈抓进了牢里,家里的东西全给收了。我大哥听说后,偷偷跑回去找大户说理,被大户打倒在门口,没人管,死了。”
他抬起了头,泪水流下来,打湿了衣襟:“我妹妹一个人在家里,没有吃的,饿了几天,扛不住了,就去地里偷东西吃,被抓住了,扒了衣服,吊起来打,给活活打死了。”
整个树荫下,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何思勤哽咽的声音在回荡:“我妹妹…...只有六岁,给活活打死了,活活的……打死了!”
他的泪滴到地上,好像一滴滴无色的血,浸透了泥土。
“我在上京的路上听说家里的事,只能偷偷哭,连家也不敢回,我回去的话,也会被抓进牢里去,欠了租子,不还清放不出来。”
“后来我在经过南直隶的时候,偷跑出来,做小工上了海船,来到鸡笼,我一直不敢跟我别人说这事,怕别人知道抓我回去,可是……我难过啊~”
他的泪水如瀑布一样落下,泪眼婆娑,人如筛糠一样的抖。
周围的兵沉默着,直直的看着何思勤,悲愤的表情浮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弄死他娘的!”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尖利得如厉鬼下界。
“杀了他娘的,替你家报仇!”这一嗓子仿佛揭开了某种盖子,无数的人挥舞着拳头怒吼起来,一百个人的圈子群情激昂。
把总大踏步的走过去,把哭得几乎窒息瘫软的何思勤拉起来,站好,低沉有力的对他说道:“坚强些,小伙子,坚强些,你不要哭,好好的跟着聂将军干,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打到延平府去,打到你家去,帮你报仇,把那些里长、大户,一个个的全拎出来,在你家门口杀了!”
“杀了杀了!!”
怒吼声声震苍穹,大头兵们全站了起来,用吼声表达心中的愤怒。
沙舒友脸已经白了,他站在树后面,大腿有些发颤。
这种诉苦大会他不是头一回来了,每次来,都有一种身心被震慑的感觉。
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一转身,发现沈州平不见了。
抬眼看去,五品佥事已经跑到了十步开外,正急急的往远处走。
“沈大人、沈大人,何故走了?”沙舒友急急追上,奇怪的发问,百来个大头兵鼓噪,听起来吓人,不过终究不会针对上官,跑什么嘛。
“不走不行了。”沈州平脚下生风,又紧走两步,看看离大兵们的圈子远了,才稍稍慢下来,一张脸上全是汗。
他喘着大气,后怕的摸着胸口:“我就是延平府人氏,那个兵说的何大户,是我妻舅,他家里的人,就是我家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