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
伏在桌面上的天海国师动了一下,貌似被踩中了脚趾一样,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呻吟。
但他没有起身,仅仅把朝右侧的脸在桌子上滚动一圈,朝向了左侧。
这就是他对长海和尚话语的全部反应。
长海的表情依然保持漠然,眼神里的戾气却陡然多了几分。
“师父,很辛苦吗?”
“咕~”回答他的,依然是一声呻吟,手中捻动的铜佛珠,转得快了几分。
“药……”
长海的面皮抽了一下,双手捏紧,将膝盖上的麻裤揪了起来:“要吸一点吗?”
当“吸”字一出口,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的老和尚瞬间焕发出生机,那串铜佛珠松手掉到地上,双手用力一撑,趴着的上半身就直了起来,两只吊着浓浓黑眼圈的眼珠子瞪得溜圆,白眉毛下的眼神全是渴望摄取的光,嘴里仿佛含着一大口浓痰一样呵呵的道:“要,要,可、可以吸一点吗?”
如果是一个好几年没有见过天海国师的此刻见到他,一定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此时的国师,完全没有一点慈眉善目、又肃穆睿智的样子,那份似乎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气度、全身都在闪耀佛光的内涵,全都荡然无存,趴在桌上的他,穿着平常的僧衣,佝偻着身子,面容憔悴得好像快要死掉,并不肥大的僧衣裹着一具瘦骨嶙峋的躯壳,而灵魂,不在其中。
长海看着自己的师傅,怜勉和痛惜交替在表情中闪过,这可是日本的国师、天台宗的宗主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布包。
长海把布包在桌上打开,里头有三样东西,一杆铜烟杆,一个小铜炉,一个铁盒子。
天海国师盯着那个盒子,再也挪不开眼,他伸出手去,抓起了铜烟杆,那只手皮包骨头,活像一截骷髅。
然后熟络的把烟杆含在嘴里,盯着长海。
长海摸出火折子,点燃小铜炉,打开盖子,从铁盒子里摸出一小块福寿膏,装进铜烟杆的烟锅中,随即站起身来,退后了一步。
天海国师用颤抖的手,把烟锅凑近铜炉,铜炉里有火源,片刻功夫,阴森的禅室里,就充满了奇异的香气。
老和尚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深深的吸了一大口,当烟雾进入他的气管时,国师的全身都在抖,但拿着烟杆的手却稳得出奇。
“呼~”舒坦的喘息紧接着响起来,天海重新把上半身趴在了桌子上,这回却是极舒服的倒卧,侧向着铜炉,把被高温撩烤出来的烟雾,顺着铜管,一口接一口的吸入自己的肺里面。
长海用手捂着自己的口鼻,又朝后退了一步,几乎退出了这间屋子的外面,站在纸门附近,静静的看着天海吸食福寿膏。
眼神已经全是怜勉,就像看着一个垂死的人,在把自己的脖子套进悬在房梁上的绳圈里。
这一静一动的画面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当烟锅里的最后一点福寿膏被吸尽,再也吸不出一口烟雾后,长海才踏入屋内,把铜烟杆从依然拿着不松手的天海国师手里夺了过去。
“已经没了。”他的语气保持着冷冰冰的温度:“师父,你好些了吗?”
“好~好些了。”天海国师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徒弟,在桌子上挣扎着爬起来:“不过,好像不够啊……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一点就好。”
“不能,今天的量已经没有了。”长海和尚收起包袱。
“一点点,一点点就行。”天海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神随着小包袱的移动而移动。
“师父,要戒除心瘾,就要有大忍耐,你已经成功一半了,再坚持下去,一定可以戒除的,千万不要前功尽弃!”长海和尚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他严厉的语气告诫自己的师父。
“.…..”
天海国师闭上了眼,用颤抖的手在地上摸起铜佛珠,用力的转动起来,嘴里喃喃的念。
外面有微风吹过,掀起屋角窗户上挂着的一帘竹席,竹帘轻动,把外面的光忽明忽暗的带进来。
室内静了下来,长海和尚没有说话,只有天海国师那近乎蚊呐的嗡嗡声,在明暗交替的光线中似有似无。
沉默持续很久,等到一卷《金刚经》诵毕,天海国师的眼皮才再度睁开,他的脸色变得异常的红,精神比起初要好了很多,就连花白的胡子,都开始很有劲头的摇动。
只是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密如蛛网,皮肤底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像胭脂一样浓。
“师父?”长海试探的问了一声。
天海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浪费时间:“我最多能维持半个时辰的清醒,快些说事吧。”
“可恨德川家,竟然对你使用了这么卑鄙的手段!”长海和尚确定了师父已经从迷糊中醒过来,于是愤愤的把拳头在矮桌上重重一擂,怒道:“他们把你关进牢里,宗门第一时间就动用力量,把你营救出来,万万没想到德川家居然在你身上动了手脚,种下福寿膏之毒,把国师弄成不人不鬼的模样,简直灭绝人寰!”
“这就是权力斗争,没有仁慈可言的。”天海凄然一笑,伸手擦去自己嘴角流出的口水,道:“他们不敢杀我,只有用这样的法子废了我,不过说起来,我也是大意了,没有想到福寿膏竟然有这样的作用,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治病的东西。”
“外面的人,都这么以为的。”
“所以说,这就是德川家,哦,不,明国人的阴毒之处。”天海的笑容变得愤恨,转为冷笑:“我听说,明国人的烟馆生意很不错,现在整个江户的人都在吸食。”
“是这样。”长海和尚道:“不止整个江户,从陆奥国到土佐,一直到大隅,到处都是明国人的烟馆,他们和德川家合开的,天皇好像每个月也从中有抽成,现在已经形成风气。几乎有点钱的日本人以吸食福寿膏为荣,就连好些宗门里的弟子,也沾染上这样的恶习。”
“把吸食福寿膏的弟子,统统予以惩戒,强行戒除。”天海厉声道,当他恢复神智之后,一言一语就有了几分昔日威严:“你是首座,御下必须严格。”
“弟子正是这样做的,我们在江户、出云和丰前三个地方开设了崇善院,专门收容吸食成瘾的弟子,帮助他们重新做人。”长海苦笑道:“可是……效果很差。”
“差,也要努力去做,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天海的情绪有些激动,于是他咳嗽了几声:“你我是明智家的传人,身负莫大的责任,怎么可以让伟大的事业,被明国人搅了局!你有没有认识到这福寿膏生意背后的危险?”
“我明白,这种东西可以控制人的心智,能让人对它产生依赖,就像国师刚刚的举动那样,为了吸食它,什么尊严都能放弃。”长海的面容很冷峻。
“正是这样,我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啊。”天海和尚呻吟了一声,他年纪大了,舒爽感会潮水般的袭来,也会潮水般的褪去,现在他有些疲惫了:“这东西,堪比洪水猛兽,比百万大军都厉害啊。”
“是,将来我们得了大将军之位,一定要下定决心去禁止它。”长海和尚斩钉截铁的说道,重重的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那件事,进行得怎样了?”天海国师觉得身体在快速的衰弱,好像刚刚倒满水的水桶底部有个洞,能量从那里飞一样的流逝,快要坚持不了多久了,于是抓紧时间问道:“就是煽动教民起义的那件事。”
“差不多了,松仓重政对待天主教徒非常的粗暴,常常打杀,岛原当地的老百姓对他怀恨在心,稍微点一把火,就能燃起来。”
“原本不想这么早就动用这些教徒的,毕竟是很难得的力量,等德川忠长犯下错误时再动用是最好,但是时不待我啊。”天海国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明国人已经快帮他掌握了全国的软肋了,再不闹点动静出来,我们根本就不会有机会了。”
“师父说得对,现在只能把教民推出去了。”长海和尚也赞同的点点头:“如今的形势,需要有一处爆点来吸引幕府的注意力,我们在江户的行动才方便开展。”
“那么起义之后的计划,你有没有详细的方略?”天海和尚的喘息越来越频繁,他捂着胸口问。
“有,我向师父详细说一说。”他看一眼天海国师的表情,补充道:“我尽量说快一点。”
两个人的身影,朝中间凑了凑,说话的声音,在窗外风雨之中,渐渐几不可闻。
荒凉的破庙,残破的院墙,风从云上刮过,雨滴越来越密,密室外,长海和尚的那只瓦钵里,早已积满了雨水,蔓延的水顺着草席在地上流畅。
几个手拿降魔杵的健壮僧兵,立在破庙的几处要紧地方,警惕的守护着这里,再往远处看,散落在山坳里更多的僧兵把这里护得严丝合缝,而更远处,江户城那繁华的城区,就在山下呈现,高高的天守阁耸立在城中。
“铛~”钟声响起,太阳在雨幕中黯淡下来,预示着这一天的宵禁即将开始了,江户城的城门缓缓关闭,城门上,有白色的纸花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