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原城,本丸。
黑压压的人头挤在本丸城中,松仓家这座原本肃穆庄严的高等府邸,成了欢乐的海洋,所有人的都在跳着蹦着,开怀大笑,虽然身边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尸体。
血在脚下流畅,空气里的硝烟味儿还很浓,但这些都不能影响教徒们狂热的情绪,他们高举着手里的武器,举过了头顶,不少人伸手在胸前划着十字,激动得热泪盈眶。
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被长长的绳索吊着,运上了本丸最高的屋顶,几个矫健的教徒早已爬上去,用长钉做了基座,无数人看着他们,目光仿佛正在看着耶稣降世。
十字架最终稳稳的在屋顶上立住了脚跟,这个十字架如此的大,哪怕在岛原城的外头,也能清楚的一观它的风采。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响起来,遍布城堡内外的教徒都跪倒在地上,眼泪不要钱的狂飙,大家都哭着喊着,拼命的念着上帝保佑,面向十字架跪地祈祷,很多人晕倒在地。
教徒中的主教人物登上城楼、开始高声吟诵圣经中的段落时,气氛达到了高潮。
“主啊,我祈祷耶和华说,求你不要灭绝你的百姓,他们是你的产业,是你用大力救赎的,用大能从埃及领出来的。”
“这都是你的仆人,你的百姓,就是你用大力,用大能的手所救赎的。”
“神救赎我的灵魂免入深坑,我的生命也必见光。”
“主啊,你申明了我的冤,你救赎了我们的命。”
“耶和华说,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向他们发慈爱,直到千代!”
吟诵的是个年轻人,穿着圣洁的白衣,散发无冕,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长得很稚嫩,嘴唇上有一圈不甚粗壮的绒毛,但讲起话来,却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成熟,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又丹田用气,用一个铁皮卷的大喇叭扩散出去。
少年每说一句,城内外无数看着他的信徒,就高声附和一句,于是一个人的吟诵,变成了千万人的齐声吟诵。
“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
“爱我的,我必向他们发慈爱!”
“追讨他的罪!”
“他的罪!”
“罪!”
巨大的咆哮声中,少年身后涌出几个强壮的教徒来,他们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到了城楼前。
“神护佑他的子民,神用至高无上的火焰,来烧毁世间所有的罪恶。”少年高声喊道,指着被绑的人:“这是镇压你们的恶人,岛原藩的主家,松仓政信,他掠夺你们的财富,抢占你们的土地,还掳掠你们的妻子、孩子,强迫你们进行无尽的劳作和徭役,现在遵从神的旨意,我们应该怎么处置他?”
他的喊声激昂有力,充满着煽动力,他的双臂张开着,仿佛要迎接从天而降的天主。
“烧死他!”
有人在下面回应,这一声喊得到了城楼上少年用力点头的首肯,于是“烧死他”的呐喊被千万人重复,回荡在整个天空。
“烧死他!”
被绑得活像一个粽子的松仓政信满脸都是血,他是重伤之余,被活捉的,听到这恐怖的喊叫,松仓政信的脸变得煞白。
孔武有力的教徒上来,将被堵住喉咙的松仓政信绑到旁边一根刚刚竖起来的木桩上,用结实的绳子,把他固定在上头。
松仓政信用最后的力气去极力挣扎,但这自然是无济于事的,他眼睁睁的看着一群狂热的教徒抱来大捆的柴火,堆积在自己脚下。
“烧死他!”信徒们的喊叫能震翻城墙。
白衣少年走到他的跟前,用怜勉的眼神看着他,伸出手去,抚摩他的额头。
松仓政信看着这个身高不及自己下巴的少年,暴怒的发出呜呜的声音。
少年道:“主啊,饶恕这个无知的人,用圣洁的火焚去他的原罪,让他的灵魂在地狱里得到重生!”
说罢,他从信徒手中接过一个火把,眼都不眨的丢到柴堆里。
木柴上有事先浇上去的油,柴堆在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轰的一声,吞没了木桩和绑在上头的人。
所有的人在那一刻停止了喊叫,岛原城安静下来,大家看着那团燃烧的火,无人做声。
火势在片刻之后变得更大,焦臭的肉味开始飘出来,和空气中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变得愈加的怪异。
白衣少年朝侧面踏了一步,以避开高温的撩烤,他再次张开双臂,以吸引教徒们的目光。
“火,能焚烧所有的错,我得到了主的旨意,这个人经受了神的审判,他会在地狱里煎熬,在那里经受酷刑的折磨,直到永恒!”
这句话,比看着松仓政信被烧死更让所有的信徒胆颤,他们沉默的注视着代表神的少年,不住的在胸前划着十字。
“而你们,将会在死后上得天堂,与神永生!”少年用两手指着下方,仿佛指着了每一个人:“你们的行为是遵从神的指示,是无上光荣的,兄弟们,去履行你们的义务吧,打开松仓家的仓库,分享里面的一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有更多的敌人来到这里,在此之前,你们有权享受他们的财产!”
“与神同在!”教徒们欢呼起来,他们划十字的手更快了。
岛原城的另一边,那座没有经受多少战火考验的南门边,往山里走大约两里地,有一座并不怎么大的寺庙,在天主教占据绝对优势地位的岛原半岛上,寺庙并不是遍地可见的建筑,佛教的传播被大大限制的结果,就是这座庙的香火很稀少,庙里的和尚都快活不下去了。
数百僧兵驻扎在这里,庙里成了临时的营地,很多僧兵受了伤,正在接受紧急的救治,一些被白布盖住的僧兵摆放在院子里,有血迹从白布下流出来。
“今天的战斗,全靠天台宗各位大师的鼎力相助,我在这里先拜谢了!”一个年约四旬的汉子跪伏在小庙大殿的地板上,用额头叩地,向坐在前面的一个长海和尚行拜谢大礼。
长海和尚身子都没有一丝的晃动,他泰然自若的受了这一礼,脸上没有一点点的波澜。
“按照约定,松仓家的私库,全数由我们接收,你们不能截取一个铜钱,这没有问题吧?”
汉子抬起头来,连连答道:“这是承诺过的事,当然没有问题,松仓家的私库我们连上头的锁都没有动,请大师确认。”
“那些钱,我们也不是入了私囊,而是要用来购买军火,没有军火,这次造反无法持续下去,幕府的军队很快就要到来,我们要抓紧建立一支强大的武装才能应对。”长海和尚冷漠的说着,望了望院子里躺在白布下的僧兵尸体:“我们死去的人,也需要钱来抚恤。”
“这是应该的。”汉子顿了一下,道:“您刚才说,幕府会调动军队来对付我们,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天草君,你不会连这个都没想到吧?”长海和尚嗤的一声,冷笑道:“你的儿子在城楼上的表演非常好,你作为他的父亲,思虑应该更深远才对哦。”
岛原天主教民的首领天草四郎点了一下脑袋:“长海大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若是我们及时向幕府传递信息,表示这次骚乱完全是由松仓家的暴政引起的,我们教众并不是要反对幕府的统治,只要幕府赦免我们的罪行,并且改变松仓家以往的暴政,那我们可以放下武器……”
“糊涂!”长海和尚大怒道:“幕府是那么容易饶恕你的吗?你杀了大名!”
“是……”天草四郎被暴喝吓了一跳,忙低下了头。
“任何事做了,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你要对那么多的教众负责,就必须坚持下去,否则只会害了他们!”长海和尚继续训斥道:“只有让幕府觉得用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他们才会跟你谈判。何况,这次计划我们天台宗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你难道要出卖我们去当叛徒?”
“不,不,长海大师,我绝不会单独跟幕府谈判的,这必须得到天台宗的同意。”天草四郎解释道:“我只是想说,按照原本的计划,在暴动成功之后,就应该去和幕府取得联系,这才是正确的道路,否则,以岛原教众的实力去和幕府对抗,会死很多人。”
“不,天主教应该在胜利之后,继续向外扩张,把战火向平户藩方向发展,那边的教众更多,你们可以去把他们从当地大名的控制下解放出来。”
“平户藩的教众不想造反,我以前就跟你说过……”
“天草君,你在反对我?”
“长海大师,天主教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但今后的方向,还是以和平方式来的好。”
看着天草四郎认真的表情,长海和尚突然发笑起来。
“天草君,我忽然发现,我看错你了。我原以为,你只是一个有信仰的农夫,现在看来,你似乎比一个农夫要聪明,有见识。”
“长海大师过奖了,我只是从实际出来来考虑问题,很久之前,我也跟着传教士去过很多地方,知道一些东西。”天草四郎的头始终低着,但言语并不后退:“我知道天台宗支持我们,是为了谋取平户藩的利益,不过这不一定非要用暴力,我们成功占领了岛原,只要坚持守住这里,幕府一定会妥协,到时候……”
他正说着,觉得有一团阴云笼罩在了头顶,惊讶中抬头看时,看到了长海和尚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一支降魔杵,从长海和尚的右手袖袍中露出来,闪电般的刺入天草四郎的天灵盖。
这个粗壮的汉子还没有任何的反应,死亡就降临到了身上,人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直直的不肯倒下。
“对不起,我没想到,一个农夫会想这么多事情,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长海和尚送开手,任凭降魔杵的尾端留在天草四郎的脑袋上,退后一步深深的鞠了个躬,然后大步离开,拉开纸门,向外唤人。
几个僧人应声而来,朝里面探头看了看。
“收拾尸体,就说是俘虏松仓重政下的手,然后把他交给天主教徒发落。”长海和尚吩咐道,表情有些愤然:“可惜原本想把松仓重政留着当筹码的。”
“那天主教徒怎么办?他们的主教死了。”
“让他的儿子接替这个位置。”长海和尚瞄了正在斜斜栽倒的天草四郎:“他儿子叫天草时贞吧?很不错的小子,要不是信了洋教,我都想收他做个小沙弥……把尸体拖出去,别让血腥气玷污了佛门之地。”
僧人们开始做事了,长海和尚不想留在屋子里,他缓步来到了外面。
院墙外侧,岛原城的方向,入云的烟尘久久未散,长海看着那些烟柱,凝神思量。
“这边的乱子,决不能止步于此,还应该更大一点,更猛一点,才能吸引幕府的全部注意力……平户藩,好久都没去了啊,说起来,那还是奉师父的命令,去给松浦家做佛事的时候去过一次,那一次,还在平户的街上,吃了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