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川上,一条小船调转船头,一边噼噼啪啪的朝岸上放枪,一边火速离去,朝着大海的方向,夺路狂奔。
岸上,被枪子打得头都不敢抬的倭人们待得船远去后,纷纷从躲藏处跳出来,破口大骂,有几人扔出了飞爪,妄图勾住船身,但这必然是徒劳的,因为船已经走远了。
十里地开外,被黑烟笼罩的江户城中,正如鹰司孝子所说,形势恶劣得无以复加。
城四门大开,无人把守,成群结队的武士进进出出如无人之境,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烟。
凄凉的惨叫和狂暴的嘶吼不时响起,伴着兵器交加的锵然声,往日里繁华如烟的街道成了阿鼻地狱,尸体横七八竖的遍地倒卧,分不清是些什么人,血流满地。挥舞武士刀彼此对砍的场景在街头频繁上演,一伙伙杀气腾腾的人满街流窜,或是在某条街道上汇成一股更大的团伙,或是碰上后就刀剑相向,不死不休。
商铺的店面和居民的住宅大门紧闭,无人敢参合,一些铺面门被砸开,里头一地狼藉,货物被劫掠一空,一些宅院墙内,有女子哭声悲戚,粗鲁的男子在纵声大笑,大火从屋顶上燃起。
几个浪人斜衣歪帽的扛着太刀,嘻嘻哈哈的,翻看着手上的几卷衣物,大摇大摆的从城门下走过,他们叽里咕噜的说着倭话,兴致勃勃。
他们经过城门时,没有注意到右边有个墙洞,黑咕隆咚的里面堆满了干柴,有几个人就藏在里头,他们就缩在柴禾堆里,竟然没人发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待几个浪人走过后,一人低声说道,声音只有周围几个人听得到:“怎么突然就乱了?早上还好好的,街上砍人的是谁?幕府的代官呢?怎么没人管了?”
“有人造反了。”一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声音低沉的答道,他一直在瞄着外面的街道:“幕府不管事了。”
“啊?”几人大惊:“何老板,真的?”
“十之八九是这样,你们不会自己看自己想么?”何斌冷冷的道:“在江户呆了好几个月了,怎么没点长进?”
几个手下面热,讪讪的道:“江户是倭人的京城,这样的地方也会有人造反?我等想不到…..”
何斌嗤了一声:“倭人崇尚力量,他们的皇帝都不管事,谁拳头大谁就是大王,京城又如何?造反就要在京城造,那样才省事。瞧这架势,这次造反的还不是一般人,很可能是倭人内部的大佬在布局。”
“何老板,这你都知道?”
“你们没听那几个浪人说吗?以樱花为信,只要衣服上绣有樱花图案的,就是乱党,幕府是以菊花为纹章的,何曾听说过樱花为信?”
“.……”几个灵药馆的手下面面相觑,一人低声道:“那我们怎么办?早上出城去买粮,回来就碰上这么一遭,兵荒马乱的,何老板,我们可别被误中了。”
何斌从柴堆中探头出去看了看,一把推开柴堆:“回灵药馆去,打听清楚消息再说!”
“进城?”几个手下大惊:“城里正在打仗啊!”
“城外就太平么?”何斌冷笑,习惯性的挖鼻孔:“城外布置了大批幕府军,守着各处隘口,那些军队现在是谁的还不知道,出城更为危险。”
他走出去,站在墙根下,附近空无一人,脚下踩中了一滩不知谁留下的血,远处有呐喊声传来,何斌立刻矮身朝相反的方向猫腰跑去:“都跟着我!灵药馆在五条街以外,招子放亮些,城这么大,小心点就不会被人发现。”
几个人伙计忙学着他的样子低头弯腰,沿着街边就跑。
风吹过,带起一阵血腥臭。
…….
江户城共有城门三十六座,何斌进入的城门叫做平川门,这里距离幕府核心所在地大奥天守阁,约有半个江户城的距离。
聂尘在遥远的崛川上看到的漫天黑烟,其实大部分都是从天守阁下面冒起来的。
江户天守阁,为了达到成为整个日本最为宏伟壮丽建筑物的效果,德川家康倾尽了全力去打造,江户是平原,先天上就无法达到山城那样高大的气魄,只能从后天建筑规模上着手,所以江户天守阁,共有五重六层,层与层之间挑高一丈五尺,整套楼阁又建筑在用全日本岛的大名从各地运来的巨石构筑的基座上,生生的平地起高山,把本就很高大的天守阁更显得无比的雄壮。
这样的建筑,平时用来装点门面壮声势,战时,就是一座牢固坚实的堡垒。
围绕天守阁的,是一圈注满水的壕沟,和一道两人高的围墙。
烟和火,就是从围墙边冒起来的。
柳生十兵卫抱着一捆两人粗的稻草,用肩膀低着草垛,低着头。
“砰砰砰~”
密集的铅弹打在草垛上,咘咘咘的感觉随时都能打穿它,但神奇的是居然打不穿。
“抵住了!”他大喊着,提醒身后同样躲在草垛后面的幕府武士:“长筱城守卫战时,武田家就是靠这种草垛抵住了织田信长三千铁炮的轰击而坚持下来的!我们靠它一定能坚持住!”
“十兵卫大人,但是门马上就要被烧坏了!”有人大喊。
柳生十兵卫冒险探出头去,看向大门。
那两扇用铁皮包裹的厚木门,果然已经在浓烟中摇摇欲坠,火苗从缝隙间舔进来,把门烧得嘎嘎作响。
“去再加一道门闩!”他头也不回的喊道。
“将军万岁~!”
几个武士呐喊着,从草垛后面跳出来,狂热的冲向大门。
“砰砰砰~!”
大门左右的墙头上,密集的弹雨立刻覆盖过来,原来大量的铁炮手就趴在墙头上,架着铁炮,用泼水般的弹雨打击着以柳生十兵卫为首的幕府军,这些幕府军被压制得缩在草垛后面,不敢露头。
冲出去的死士,只跑了四五步,就像豆腐一样被打出了无数个眼,最凶猛的一个,也仅仅跑出去十步远,就浑身是血的跪在地上,人拄着刀,却没有倒。
柳生十兵卫眼都红了,拳头捏出了水。
就在这当儿,门终于破了,伴着一声轰然巨响,化作两扇残破的木块,散落满地。
烟尘中,枪声骤停。
世界诡异的安静下来。
呐喊声变得遥远,垂死的人不再呻吟,风吹动天守阁前猎猎的菊花文章旗,噼啪有声。
柳生十兵卫的浑身毛孔都被打开了,他像头豹子一样雌伏在地,双腿肌肉绷紧,眼睛紧盯着十丈开外的那道烟雾朦胧的门洞。
呼吸声都变得那么的清晰沉重,他在心头默数着。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
“杀~”
陡然爆发出的呐喊声里,第一个举着薙刀的武士出现了,他穿着竹甲,卷着袖子,破烟而出,紧跟着的,是第二个、第三个,蜂拥而来的乱党武士从门洞里冲进来,密密麻麻,像冲进敌对方巢穴的兵蚁。
白色的樱花图案,绣在他们每个人的胸前。
柳生十兵卫添了一下嘴唇,瞄了一眼墙头,神情冷静得不像面对的是比自己人数多许多倍的敌人。
当对方冲到距离自己只有三步远的时候,他抽刀出鞘,弹了出去。
武士刀像一道霹雳,闪电般的从左下方上扬,以一个最为快捷的角度刺破薙刀的防御,划破了对方的胸膛,整个过程他没有发出一声呐喊,无声无息的如同阳光下的鬼魅。
漫天血花,人未倒,人已死。
脚下不停,人随刀进。
第二个武士根本没有看清来的是个啥,只觉眼前刀光一晃,一道寒意就从头顶降下来,劈头盖脸的死意,他本能的要提刀格挡,但还是慢了,柳生十兵卫的刀迎头砍下,把他劈成两半。
两脚一错,柳生十兵卫转了个圈,躲开了一柄对着自己杀来的一柄刀,滴溜溜的来到持刀者的侧面。
利刃划过,那人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
几乎是在两秒钟的时间里,连杀三人!
这时候,幕府武士们才从草堆后面蹦出来,与冲进来的造反武士们撞在了一起。
人流对冲,血花四溅。
而柳生十兵卫像一匹独狼,更像一枚激流中的分水刺,在汹涌而来的人堆中进退自如,无情的收割着人命。
“是独眼柳生十兵卫!剑圣十兵卫!”
终于有人发现他了,指着他的方向狂叫。
这种续命自然无法影响柳生十兵卫的刀法,他依然一刀一刀的旋转、砍下。
“不用怕!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乱军中有人给自己人打气,高喊道:“杀了他,天守阁就在前面,进去杀光幕府的狗,立功者,一条大人悬赏一年份的福寿膏!”
“杀~”回答他的,是天崩地裂般的呼喊。
柳生十兵卫挥出一刀,劈倒一人,五尺之内再无活人,他漠然的甩甩刀上的血滴,眼神扫过面前鱼跃而来的敌人,居然笑了一下。
围墙外,蚂蚁般的武士涌向敞开的大门。
九条忠诚立在远处,手搭凉棚,仰头看向高高的天守阁。
“德川忠长究竟死没死?”在他身边,一个身穿雍容高档羽织的老年男子,皱眉问道,语气多有不悦:“你看清了没有?”
“应该是死了。”九条忠诚有些不肯定。
老年人瞪他:“什么是应该?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没死,什么是应该?”
老者气场强大,身份高贵的九条忠诚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忙道:“家主,当时很乱,我们的刺客虽然成功的伪装成琉球使者近了德川忠长的身,也引爆了炸药,但……田川昱皇的动作太快了,把人抢了回去,所以……我也不敢断定。”
“你办事就这么个样子,今后怎么成大事?”五摄家之一九条氏的家主,九条忠荣不满的摇摇头:“九条家是要成为天皇近臣的家族,你这样不行。”
九条忠诚慌了,急道:“夺下天守阁,就能知道了,再说德川忠长的儿子也在里面,为了能让家光继位,不是也得把那不满一岁的小子也杀死吗?所以不管德川忠长死没死,我们都要攻下天守阁的。”
“话是如此,但你办事不力啊。”九条忠荣冷笑道:“为了弥补你的过失,这里就交给你了,务必要尽快拿下此地,不然城外的幕府军反应过来,就完了。”
“是。”九条忠诚躬身道:“请家主放心……家主要去天皇的本丸吗?”
“是啊。”九条忠荣凝视着高大的天守阁,透过烟雾,仿佛要找寻里面的人影:“这次锄奸,是九条家联合一条氏、二条氏,三大家族一起发难的结果,但五摄家的另外两家,近卫氏和鹰司氏是德川忠长的铁杆盟友,他们还掌握着外围的幕府军,不赶紧取得天皇的支持,我们就显得底气不足啊。”
“德川家的幕府军主力已经开拔到岛原去镇压叛乱了,外围的幕府军根本不够。”九条忠诚笑道:“家主请放心去,这里就交给我了。”
九条忠荣收回朝天守阁张望的目光,转身登上软轿,临走时又叮嘱道:“你不要大意,一定要尽快夺下此地,最好在半个时辰内夺下,不然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