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铁炮手前面五排打完、第六排成为第一排的时候,他们与聂尘之间的距离,不到百步了。
五百杆铁炮集火射击的后果,就是战场上漫天都是浓浓的烟雾,好像一团从天而降的乌云,遮蔽到河滩上。
五百颗弹丸泼过去,如果对面是血肉之躯硬抗,没人能做到。
立花三成看着这景象,心中自傲又得意,整个江户,麾下有这么多铁炮手的大名只有九条家,其他大名虽然兵多,但铁炮不多,铁炮兵是非常吃钱的兵种,铁炮本身就是一大笔银子,每年训练、作战打出去的铅子火药也是打出去的一个个铜子,没点实力的大名还真费不起。
“要不是靠着福寿膏赚了钱,九条家还真养不起这费钱玩意儿。”立花三成深有感触的吐了口气,旋即又觉得福寿膏生意是天皇为了照顾九条家而特意向德川家提要求才实现的,否则九条忠荣根本不可能在领地内做起这门利润惊人的买卖,从这个角度上说,打向对方的每一颗子弹都是幕府给的。
“这有点不地道啊。”立花三成摸摸下巴上的胡须,得意的贱笑:“乐手吹笛,敌军已经崩溃了,再加最后一把力!彻底击溃他们!”
乐手们肺叶子都快张开了,他们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用吃奶的力气吹出了最大的声音。
嘹亮的笛声猛地再跃上一个音阶,尖利得远处天守阁里的人都听得到。
“外面又要进攻了?”正在给一门铁炮装药的田川昱皇忽地抬头,用通条快速把一颗弹丸填进枪膛里。
柳生十兵卫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
他把崩了几个口子的倭刀举在头顶,朝天晃了晃,干裂的嘴巴喊了几嗓子。
周围的幕府兵纷纷站起,这些人血污满身,疲惫不堪,坚持着涌到刚刚挖好的壕沟边,严阵以待。
片刻之后,枪声大作。
却没有一个人冲进来,被撞开的半藏门歪倒在地,除了一地的尸体,没有活人。
“这枪声已经响了五次,这是第六次,间隔时间差不多,是铁炮军的三段射。”柳生十兵卫皱眉凝神细听着,拄刀在地:“枪声大作,却又无人进来,莫非是外面的援军正在与叛军战斗,牵制住了叛军?”
“援军有炮,应该实力很强……”田川昱皇砸吧着嘴,费劲的道,他探手去拿水囊,往嘴里倒了几下,水囊却是空的,没有一滴水,他无奈的把水囊放下:“等结束了,记得一定要提醒我,在天守阁里打口井。”
“.…..结束?不知道结束时,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咦?”柳生十兵卫苦笑着摇摇头,话未说完,却突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来了!叛军冲进来了!”
大门口处,正如他所言,一群人正疾步而入,这些人衣甲鲜亮,动作有条不紊,一看就是强兵精锐。
连场大战几乎脱力的幕府兵们,看着冲进来的人群,手都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瞳孔里的光变得空洞绝望。
他们捏紧手里的兵器,强打精神,困兽犹斗。
“慢!”蹲着举铁炮的田川昱皇一把按住蠢蠢欲动打算崩出去拼命的柳生十兵卫,说了一句:“等一等……”
“等什么?”柳生急了。
“等我看清楚。”田川昱皇似乎很难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用沾满了火药粉末的手揉了揉眼睛,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贤婿!”
田川昱皇的眼珠子睁得比佛龛里的佛像还大,他几乎忘了这是在战场,丢下手里的枪杆子,喜不自胜的大笑起来。
旋即又哭:“你怎么才来啊~~”
柳生十兵卫错愕的看看他,又仔细的瞧了瞧冲进来的那群人,这回他看清楚了。
“都停下,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别开枪!”他认出来了,跑在前面的那个人,一身甲胄,满身黑烟,不是聂尘还能是谁?
院子里残余的幕府兵本来已经准备玉碎了,闻声纷纷一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进来的人穿的衣着,还有使用的兵刃,没有一处像自己人。
田川昱皇已经蹦出去了,他苍老的身躯在残酷战斗的摧残下本来已经累得瘫软,连铁炮都举不大动,此刻却仿佛焕发了无穷的力量,大笑着跑着过去,抱紧了第一个进来的聂尘。
“贤婿!贤婿!”他没口子的乱喊。
“田川先生,翁先生,你先撒开!”聂尘两手拿着短铳,只能举着两手抗拒,把激动的老头儿奋力往外推:“先撒开,先撒开!打仗呢,别这样!”
田川昱皇的鼻涕眼泪糊了聂尘一脸,他宛如一个即将崩溃的怨妇,突然看到远道归来的老公一样兴高采烈,完全不顾体统,也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只是抱着不撒手:“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没想到回来得这么及时,哈哈哈哈哈!”
郑芝龙目瞪口呆的定在了后头,他恍惚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字眼。
大哥是这老头儿的贤婿?
聂尘被田川昱皇纠缠得无可奈何,半藏门外还有上千的叛军环伺,他实在没空平和的与之交谈,说了对方又不听,于是只好大力的一推,却不防将田川昱皇像袋土豆一样推倒在地。
然后将两只短铳插进腰间,腾出双手,扭头喊道:“如刚才一样,门口五丈以内建立防线,刀盾手在前,鸟铳手在后,虎蹲炮在刀盾手间隔中放置,马上就位!”
喊声嘹亮,众人却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
不止是郑芝龙等人,柳生十兵卫等幕府兵也傻傻的看着他,看着在地上挣扎的田川昱皇。
刚才这一幕太惊悚了,田川昱皇的举动太出格了,聂尘的反应太有趣了,剧情太突然太狗血了,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几秒钟之后,才有人反应过来。
郑芝龙舔舔嘴皮子,厉声喊道:“都聋了吗?龙头的命令没听到啊!”
“是!”团丁们这才回过味了,忙不迭的返身做事。
聂尘过去将田川昱皇扶起来,老头儿瞥见柳生十兵卫等人鼓着眼珠子看着自己,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冒失了,脸上红了一红,但旋即就恢复常色,咧嘴笑道:“聂君,你怎么来了?”
聂尘当然不能说实话,而是沉声道:“我听闻德川将军噩耗,本来是特意过来吊唁的,途中听说有叛军作乱,所以赶紧带了甲兵前来帮忙,等下田川先生和柳生先生可要我帮在忠长大人面前解释一下。”
田川昱皇一怔:“解释什么?”
“我擅自带兵入京,逾越法度的事。”聂尘也是一怔,觉得田川昱皇今天太反常了。
“逾越法度?忠长大人?”田川昱皇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他长叹一口气,拄着铁炮哑着嗓子道:“聂君,你还不知道,忠长大人,已经遇刺身亡了,尸体就摆在里面的屋子里,凉透了。”
“什么?!”聂尘大惊,双拳紧握在了一起,脑子里如被雷击,在那一刹那,一片空白。
田川昱皇接下来的话,在他耳中如天外梵音,似隐似无“九条氏在德川将军死去后,趁机作乱,不但刺杀了忠长大人,还围攻天守阁,要将我们一网打尽。现在连天皇御所也被他们攻下,要扶持德川家光上位继承将军大权,我们一步错步步错,一切都完了。”
聂尘心中,空白之后,又如一团乱麻,毫无头绪,随之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完了,德川忠长死掉,倭国再无我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