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软轿,落在天皇御所的院子里。
几个武士上前,从里头搀扶出一个人来。
这人高冠大袖,穿着昂贵的横纹丝绸长挎,背后的下摆宽裾拖在脚后跟足足有两米,由两个佩戴额当的武士捧着,陪着他缓缓走向大厅。
厅内嘈杂的嗡嗡声瞬间停滞,所有的大名都把目光投射到这个人身上,那一身只有征夷大将军才有资格穿着的衣服明确无误的表明了他的身份,这人就是刚刚被天皇册封为新一代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光。
但是光看样貌,无论如何都没人能认出来。
原本的德川家光,身材在倭人当中属于中等偏上,大约五尺三寸,体态偏胖,一张圆脸配一直在眨巴眨巴的小眼睛,面色红润,精力充沛,一看就属于营养过剩的地主家儿子。
但现在的德川家光,瘦得有如一根干柴棒,肥大的衣服强行套在他身上好似裹着一只衣架,随风飘荡,脸庞上没有几两肉,颧骨高高顶起,嘴唇毫无血色,走路发飘,除了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标志着这是个活人,旁人莫不以为这是个病入膏肓即将死掉的家伙。
“家光大人怎么成这样了?”
有人悄悄的问,旁边的人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家顿时心领神会,看来德川忠长也不是个好东西,亲兄弟也下得去这种毒手。
“快请家光大人上前来。”九条忠荣笑吟吟的站在那里,手拿天皇御旨,高声道:“请大人接旨!”
德川家光虽然脚步蹒跚,但一听这话就激动得两手发抖,顾不得全身乏力,几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抖抖索索的在九条忠荣面前跪下,纳头就拜。
“臣……领旨,万岁!”
藤堂高虎和伊达政宗坐在一侧,看着这一幕,悄悄的交换了个眼色。
“家光这身子骨……还能活多久?”
“听说忠长每天给他吸食大量的福寿膏原液,就差当饭吃了。”
“啊?福寿膏必须酌情吸食,过量会有严重的副作用,这是御医说的……怪不得如此。”
“有办法救一救吗?”
“药石无用。”
“我看九条忠荣揣着坏心思,多半是等家光死了之后贪图大将军的位置。”
“哼,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当我们是死人么!”
“先静观其变,忠长已死,现在德川家就家光一个男丁了,要保住幕府存在,只能先让家光上位。”
伊达政宗叹口气,幽幽的道:“德川家康一世豪杰,怎么不过两代人就衰败到如此地步,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甘心吧。”
“死者就不要去考虑了,我们活人多为幕府考虑考虑吧。”藤堂高虎哼声道:“江户幕府若是垮台,我等也必受波及,到时候又是一场大乱,我知道很多人等着幕府垮了想趁乱获利,你我都是幕府肱骨之臣,可不能大意,必须现在就着眼将来。”
“你的意思是……”伊达政宗眯起了眼睛。
“家光之后,谁来主持幕府大局,是个问题。”藤堂高虎道,抱起了双臂。
伊达政宗没有答话,一双眼睛仿佛不在意的看着德川家光,目光闪烁。
两人沉默的想着心事,明明心中电转雷鸣,面上却波澜不惊,宛如两条年老成精的狐狸。
那边的九条忠荣已经兴高采烈的把御旨交到了德川家光手中,瘦得皮包骨头的新任大将军乐不可支的把御旨捧在手中,转过身去,高高举起。
一众大名伏在地上,向他大礼参上。
德川家光面色泛起潮红,扬眉吐气的感觉让他精神为之一振,颓废的身体也难得振奋起来,他踏前一步,用尽全身力量喊道:“诸臣平身,本将军以仁义治国,不会忘记诸位大臣的情意,只要诸位安分守己,继续悉心支持幕府,那么本将军绝不会吝啬封赏,一定会让大家都得到实惠!”
这话说得直白,众多大名抬头时都面带笑容,厅外院中,恰到好处的响起来一阵礼乐,有鼓瑟班子起音奏乐的配合,鞭炮声也适时的响起来,看来九条忠荣费了心思的。
德川家光容光焕发,在鼓乐齐鸣中继续他的施政演讲,虽然说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气,但并无妨碍,九条家和一条、二条家的人狂热的回应欢呼着,把御所里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九条忠荣也心情愉悦的看着,内心充满起伏,一想到美好的未来,他就按耐不住的想笑。
听着外面廊下吹拉弹唱的曲子,更令他的笑意浓烈几分,而墙外的遥遥传来的鞭炮声,更无形的平添了喜气。
鞭炮声……
笑着笑着,九条忠荣的笑容凝固了。
好像……没有安排放鞭炮啊。
是哪个手下的主意?
虽然很喜庆,但这样不事先报告就擅自做主的行为,还是不妥的。
“要敲打敲打。”九条忠荣这样想着,听着远处的鞭炮声好像越来越大了。
越听越不对。
似乎,不大像鞭炮声了。
倒有点像铁炮开火的声音。
九条忠荣的面色凝重起来,他捏紧了手里的折扇。
此刻连院里的武士们也察觉不对了,很多人开始朝墙外张望,门口有人跑了出去。
“轰~~”
遥远之外一声巨响,震得御所的地皮都跳了一跳。
这怎么听,都不是鞭炮能搞出来的动静了。
厅里的大名们也被惊动了,他们纷纷站起,诧异的望向外面。
只有兴奋的德川家光,依然收不住嘴的继续大谈特谈,口沫横飞。
“大筒,是大筒!”藤堂高虎低声对伊达政宗道:“我军中也有大筒,这声音很熟悉,绝对是大筒!”
“江户城怎么会有大筒发射?”伊达政宗惊疑的问道:“你的人回来了?”
“我的军队还在下野一带布防,根本无法联系。”藤堂高虎苦笑道:“怎么可能是我的人?”
“那会是谁?”伊达政宗看了已经走到大厅门口的九条忠荣一眼。
“反正是跟九条家不对付的人。”藤堂高虎幸灾乐祸的低语:“看来这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大将军的位置,不是那么好拿的。”
此刻的九条忠荣,已经满脸惊惧,一迭声的喊人过来询问。
院子里的人都是茫然的,谁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连滚带爬的从外面进来,有幕府军从城外打进来的消息才传到了九条忠荣耳朵里。
“江户城怎么可能有幕府军?!”九条忠荣大惊失色,急问道:“有多少人?打的谁家旗号?”
“起码有好几千人。”报信的武士大概是胡侃了一个数字,毕竟仓促间哪里弄得清敌人的人数,然后想了想才答道:“旗号……我不认得那个旗号?”
“嗯?”九条忠荣顿时扳起了脸。
武士慌忙补充:“那旗是一面黑旗,上头画着一个人头骷髅,从未见过这样的旗帜,好像没有哪家大名的旗号是这样的。”
“黑旗?人头?”九条忠荣的声音控制不住的大了起来,他半点没有犹豫,狠狠的抽了报信武士一个耳光:“八嘎!你是不是没有看清就逃回来了?胆小懦弱的混蛋!”
武士被抽得眼冒金星,哭丧着脸辩解着,但这声音却已经落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听见了吗?”伊达政宗低声向藤堂高虎道:“黑旗,有打黑旗的军队攻来了。”
“你知道哪是谁家的?”藤堂高虎斜眼瞥他。
“普天之下,以黑旗为认旗的,只有那一个。”伊达政宗扬起了下巴:“你月月从人家手里拿货,莫非连人家的旗号都不知道?”
藤堂高虎瞪眼看着他,莫名其妙的茫然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瞳孔瞬间放大:“你是说!平户藩的明国人?!”
“德川忠长的家臣,为幕府财政贡献巨额钱财的商人,以明国人的身份却拥有武士地位的海上巨枭,这么多身份汇聚在一个人身上,你会想到谁?”伊达政宗从腰带上抽出一柄折扇,展开来缓缓的摇动,口中低语道:“除了聂尘,我想不出别人来。”
“这是我幕府的事,一个明国人来插手干什么?”藤堂高虎皱眉。
“他是忠长家臣,也算幕府中的人,他来干涉,合情合理。”伊达政忠把扇子猛摇,仿佛要扇去心中不定的乌云:“我奇怪的是,他怎么出现得这么及时,想想看,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忠长把包括你我的兵力在内的所有幕府军都派了出去,江户没有留一个大名的足轻,但现在突然出现了聂尘,这是为什么?”
“你是说……”藤堂高虎眼睛眯了下:“田川昱皇刻意备了后手?!”
“多半是这样,看来忠长虽死,却埋了伏笔啊。”伊达政宗阴霾的冷笑一下:“不过这伏笔能不能起作用,还得看他们能不能吞掉九条忠荣的军队。”
“那……我们该怎么办?”藤堂高虎觉得脑子有些乱。
“等,先看看。”伊达政宗笑意变得愉悦:“就让九条氏和德川家斗一斗吧,不过忠长死了,他们斗来斗去无非是争夺谁来控制家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