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田知县王永吉,是天启五年的进士,三榜题名,今年不过三十二岁的年纪,虽然相比大明一些二十多岁就当京官的天才,仕途并不平坦,但与不少同批上榜的进士还在翰林院之类的地方苦熬作横向比较,这么年轻就做了几年知县,已经不算差了。
若是明年考核,能得个上等,再适当运作一下,升迁绝对有望。
所以他非常努力,废寝忘食,这一天天刚亮,他就起床了。
在院里耍了一趟五禽戏,再洗一把冷水脸,吩咐下人用这洗脸水去浇花后,王永吉精神抖擞的坐到了值房的案桌前,开始阅读前一天的塘报。
看了一阵,王永吉连连叹气,上面全是坏消息,陕西逃兵作乱,山西饥民响应,居然已经成了尾大不掉之势,陕西三镇边军精锐被皇帝抽调去了辽东前线,三边总督杨鹤无人可用无兵可调,无奈之下启用废将杜文焕作为大将,镇压叛乱。
“乱党本是逃兵,恐怕比杜文焕仓促招来的新军还要能战,如此剿匪,匪势当然越剿越烈。”王永吉看得连连摇头,心中烦恼:“陕北局面如此败坏,朝廷再不拿个有效的方略出来,恐怕危及根本啊。”
王永吉只觉心口堵得慌,放下塘报,他随意拿起几封公文,全是关于县里各地拿获盗贼土匪的,饥民四起,没吃的自然就有人抢,抢东西就容易伤人,甚至出人命,这一年来县里的大牢都关满了人,人满为患。
今天的公文上,又罗列了十来个匪类的名字,王永吉于是心情更加烦躁了,他摇摇头,提笔犹豫了几秒钟,最终在纸上写了个“关监”的处理决定。
他没有立刻判送按察使司,只是判了个关监,里头大有区别。
“若是直接送按察使司,这些人起码会被流放,乱世用重典,在大饥荒的背景下,甚至可能会被判斩立决,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匪类,只不过饿极抢掠罢了,又没有伤人。这样的普通百姓,放到大牢里,等灾情过了,打几板子释放算了。”
他这样想着,也是这样处置的。
治民当以仁为本,若非迫不得已,不可擅杀,杀戮能治标,但不能治本。
刚刚处理完,两道院墙之外的县衙门前,突然“咚咚咚”的响起了登闻鼓声,鼓如雷鸣,震得王永吉手中毛笔都抖了一下。
登闻鼓响,必有冤情,王永吉不敢怠慢,急忙换上官袍,就往堂上走。
师爷在二堂门口等他,抢先一步道:“县父母,外面的官司,可不好办。”
“什么不好办?”王永吉问,他是个能吏,要不是碰上这场罕见的旱灾,大田县绝对会井井有条,与县里各方势力也相处融洽,几年来判案决断,毫无差池,这些跟了自己几年的师爷是知道的,在他手里没有不好办的事儿,还有此一说,就不合情理了。
“告状的是县里开矿的叶家,被告的是个夷州军汉。”师爷简单明了的说了案情:“叶家告那军汉无故打人、拐卖人口。”
“有这等事?”王永吉果然被惊了一跳。
“伤者就抬在大堂上躺着,躺了一地。”师爷先一步去问了情况,此刻愁得褶子都起来了:“有人证,很麻烦。”
王永吉疾走的脚步停了下来,想了一下问:“夷州军呢?”
“没人来,可能还不知道。”师爷猜想。
“叶家抓了个落单的夷州军汉?”王永吉顿住脚步:“中间有什么过节?”
“不清楚,状纸上没写,只说军汉打人加拐卖人口。”师爷出主意道:“一个落单军汉怎么可能去殴打叶家的人?我看里头定有古怪,而且夷州军是来赈灾的,巡抚大人放过话,什么都由得人家,县里都不能管,我们不便得罪,依我看,不如先把叶家稳住,假意将人下狱,然后寻个由头放了?”
“不可。”王永吉摇头:“叶家没那么好打发,他们既然敢拿人,想必有极深的过节,恐怕不光是打人那么简单,先升堂吧,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送府里决断便是。”
“县父母言之有理。”师爷拍马屁,然后跟着王永吉从后面进入大堂。
堂上两班衙役早已站好,碗口粗的水火棍在王永吉进去的那一刻在青砖地面上捣得山响,余音绕梁的“威武~~”声带有强烈的闽地口音,像闽剧的小调一样有趣。
不过,在王永吉听来,今天的威武声似乎有些气短。
他撩起官袍下摆,把身子装进公案后面的圈椅中,定定心神,看也不看下面,就重重的拍下惊堂木。
“何人告官!?”
中气十足的开场白并没有让堂下的原告产生丝毫的畏惧,那几个吊儿郎当的管事依旧用羁傲的神气,站在那儿没动。
一个青衫客拿着一张状纸,递到师爷手里。
“大人,小人代本县矿商叶家,告一个军汉当中行凶,殴打叶家家人数十人,重伤六人,简直目无王法,横行无忌!请大人严惩!”
这个青衫客王永吉认得,县里一个落魄的童生,几十年都没中过秀才,却有几分混淆黑白的口才,做了讼棍,收钱写状纸告官一条龙服务。
师爷接过状纸,呈上公案,王永吉扫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军汉何在?”
“凶徒在此!”青衫客闪开身形,那几个骄傲的叶家管事也退开几步,露出公堂下一个绑着睡在地上的人来。
那人一身衣服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像被几头野兽啃咬过一样,满脸是血,双目紧闭,几乎辨不出面孔来,两只耳朵上各穿了一支利箭,箭头有倒刺,血都成了青紫色,凝固在遍布全身的伤口上,看身材很魁梧,就是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王永吉面皮抽了一下。
利箭穿耳,是民间对付恶徒的私刑手段,一般伴着游街示众,看来叶家在来县衙之前,已经带着这人穿街过巷了。
他疑惑的开口问讼棍:“这……是凶徒?”
“这就是凶徒!”几个管事嚷道:“就是他把我们十几个家人打伤了,求大人主持公道!”
“他一人……打伤了你们十几个人?”王永吉难以置信的看看地上的人,又瞧瞧叶家管事:“他用什么打的?”
“用拳头,还有腿脚。”管事们一挥手,让人抬上几副担架来,上面各睡了一人:“大人请看,他把我们的人打成什么样了!”
王永吉定睛看去,果然看到担架上全是呻吟的伤者,个个鼻青脸肿,人人骨断筋裂,这些担架把那军汉围在当中,意外的有了仿佛众星拱月的效果。
“果然很严重啊。”王永吉嘀咕了一句,不知是说哪一边。
讼棍适时的凑上前,义正言辞的长身说道:“大人都看到了,这军汉是外来的夷州军的人,夷州此地,粗鄙外乡,蛮横无理,昨晚叶家家人不过是去寻人,恰好碰上这个军汉,不知哪里招惹了他,竟惹来一顿拳脚,无缘无故,乡民们气愤不过,出于气愤一拥而上,方才将这蛮子拿下,按照乡规循例穿了耳朵,再送来见官,求大人主持公道!”
王永吉面皮再次抽了一下,他觉得这鸟讼棍是不是把话说反了。
“当我是傻子么?”他暗自心道:“一个人敢挑衅你叶家十余人,岳武穆再世还差不多。”
他想了想,没有搭讼棍的话,而是拿起状纸细看了一次,方才问道:“状纸上说,此人还有拐卖人口的罪过,这是怎么回事?”
讼棍回头瞄了几个管事一眼,眼神交流,然后回头拱手答话:“回禀大人,本县遭灾,百姓困苦,值此危难之际,应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渡难关,比如叶家家主叶振南老爷就是这么做的,他乐善好施、乐于助人,愿意招募饥民去他的矿山做工,不但管吃管住,还有工钱可结,这些大人都知道的。”
王永吉嘴角咧了咧,碍于身份没有笑出声来。
明朝的矿山,是专埋活人的,矿工能干满一年不死的不足五成,不是走投无路,没人愿意进山做工。大田县多山少平地,种田养不活一家人才能招募到大批矿工,讼棍居然把这生儿子没屁眼的生意当成积德的行当说出口来,脸皮也厚得可以。
讼棍陡然提高了音调,义愤填膺的扭头指着地上的军汉道:“可是夷州军汉,居然假借赈灾放粮的机会,诱骗大田县百姓去夷州,信口开河说要平白给人田地房产,这荒唐无稽的谎话,不是拐骗人口是什么?可叹发现得太晚,不知多少百姓已经上了当,流落海外,生死难料。叶家乃本地乡绅,断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种恶行发生,所以冒着得罪军痞的风险,毅然上告县父母,请衙门立即驱赶表面行善、实则为恶的夷州军人,还我大田一份朗朗乾坤,救我大田百姓于水火之中!”
说罢,讼棍长长躬身一揖拜了下去,大堂内外,几十个叶家家人齐声附和,振臂高呼,声音大得房檐上的瓦片都在抖。
王永吉没抖,他眯着眼睛,隐约的捕捉了一点这次事件的脉络。
“原来是因为人口啊……”王永吉撸着胡须,脑子里飞速的转动:“叶家需要矿工,夷州军却把人往外送……难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