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云蒸虽然是文官,但不得不说,却是条汉子。
他紧跟着登陆无名岛的第一批夷州军,踏上了遍地尸体的沙滩,并不畏惧岛上到处都是刘香的手下。
刘香的手下很有战斗力,不愧是福建沿海第一凶悍的海匪,这些人很大部分来自当年李旦海盗的旧部,在海上漂了十几年了,既能厮杀,也能操舟,人人手上都沾了血,劫掠的官船民船不计其数,水师官兵也有不少死在他们刀下,若是被官府抓住,全都够砍头的资格。
所以当夷州军逼近,这些人没一个退缩的,全都红着眼睛等着,欲做鱼死网破。
但聂尘的战斗方式跟他们过往见识到的完全不一样,在海盗密布的滩头,夷州军根本没有采用小船装人上去直接肉搏的传统战法,而是以一字排开的战船铁炮,轰了半刻钟。
铁弹如雨般的飞舞,砸在沙滩落地就是坑。
海盗们被砸在坑里,运气好的缺胳膊少腿,运气一般的就一命呜呼。
沙滩上鬼哭狼嚎、惨叫声震天。
半刻钟后,待得硝烟散尽,两处登陆场的沙滩上就没有活人了,夷州军打前锋的倭人们是踩着满地鲜血和残肢断臂上的岸,这些倭人心理很阴暗,蜂拥上岸后就拿刀戳地上的死人,唯恐有人装死。
洪云蒸就跟在倭人的屁股后头登陆,聂尘不知道为什么,也陪着他上了岸,这让洪云蒸很欣慰,觉得这哥们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倨傲无情。
退到岸上深处的海盗们并没有逃散,他们被大炮轰出了滩头,却站到炮火覆盖不到的远处,依旧排成队形,等着厮杀。
但还是跟预想的不一样,倭人们在滩头上徘徊,在死人堆里用刀子戳来戳去,不急不慢,并不忙着向岛上纵深发展。
这让藏身暗处的刘香又急又气,咬牙嘀咕:“聂小贼倒是好耐性,他在等什么?”
他的想法是,等双方混战一片,难分敌我的时候,趁乱驾船逃走。
夷州军不近战,怎么乱得起来。
“老大,他是一定是在等大队人马上岸。”有手下猜测。
“光倭人就上来几百人了,还要等多少人上岛来他才放心?”刘香气恼:“这小贼真他妈谨慎!”
“老、老大,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在等人,是在等船。”
“等船?”
“是啊。”说话的手下结结巴巴的指着海上:“你瞧,他们把船又朝岸边靠了一点。”
刘香向海上看去,果然看到刚才还在四五里地开外的夷州战船横队,已经集体转舵,向海岸又靠近了一点,距离岸边不到两里地了,这也是海船距离岸边最极限的安全距离,不能再靠近了,再靠近就可能触礁。
“他们把船开这么过来干啥?”刘香纳闷:“不怕搁浅啊?”
下一秒,船队用炮火回答了他的疑问。
“轰轰轰~~”
漫天铁弹从滩头上的洪云蒸头顶飞过,越过额头绑着白布条、挥舞倭刀的倭人,落向以为炮火再也打不到他们的海盗头上。
李旦手下出来的海盗们熟悉火器,他们以为,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可能再有海上来的炮火打的过来了,所以都很大意,正集中精神准备和倭人火拼。
铁弹砸头,才让他们回过神来。
又一轮的弹丸覆盖,这年头的大炮打不出开花弹,火炮的作用在于形成恐慌,无论多么凶狠的人,看到身边的伙伴被人力无法抗衡的力量打成肉酱,那种心理上的畏惧是无法克服的。
发一声喊,海盗们在炮火中落荒而逃,满岛乱窜。
“聂将军,你这样打炮,火器无眼,会误伤康大人的!”洪云蒸面如白纸,浑身都在冒汗,急急的向聂尘抗议。
“洪大人不用怕,我们的炮打出去的是正义之弹,康大人忠肝义胆,不会被打中的。”聂尘正色答道,挥手示意让海上的炮火更猛烈一点:“再说康大人能义无反顾的上岛来,定然抱有为国捐躯的决心,他如此的舍生取义,我等岂能不成全他?”
洪云蒸被这番话震得全身发抖,他是读书人,若论强词夺理,哪里是聂尘这种在市井中打过滚的人对手,虽然明知对方在扯淡,但如今周围全是聂尘的兵,他又哪里扯得过?
“洪大人且随我前进,不要乱走,岛上乱军如麻,很容易伤着大人。”聂尘令明军守备黄宗护着洪云蒸,跟随自己不离左右,而施大喧带领大队人马,把聂尘护得严严实实。
延伸的炮火再次持续的一刻钟,整个无名岛几乎成了炮火的海洋,大大小小的铁炮把岛上的土地都犁了一遍,除了岛子中央一小块土地实在没法打到之外,其他地方被打成了蜂窝。
“他们究竟有多少火药和炮弹?”黄宗咂舌:“怎么好像打不完一样?”
“他们太有钱了!”洪云蒸也在咂舌,他的着眼点稍稍比黄宗高一点:“这得打出去多少银子啊?”
两人揪心不已,黄宗在盘算自己若有这么多炮和火药,一样可以端掉刘香的海匪窝;洪云蒸在想如果这么多银子在自己手上,可以为国家做多少事啊。
想归想,洪云蒸还是记着自己上岛来的首要目的,那就是寻找康承祖,把这位清流名士从刘香手里救出去,于是在黄宗保护下满岛寻找。
炮击结束之后,岛上的抵抗已经没有组织性了,海盗们被打散,硬碰硬的血拼变成了单方面的剿匪,夷州军化整为零,以百人队为单位四处杀人。
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厮杀,夷州军以两处登陆场为依托,有序的向全岛蔓延,整体推进,每个百人队都有旗手举着高高的黑旗,所有的人以旗帜为信号,旗到那儿就冲到那儿,彰显出强有力的纪律性,没人敢脱离旗帜单干,就连倭人都不例外。
“大人,你怎么这么挂念这位康大人?”黄宗与洪云蒸虽然是上下级隶属关系,但彼此熟络,走动频繁,能说上几句知心话儿,所以斗胆问道:“他不过刚来福建不满一年,愣头愣脑的,落入海盗手里也是自个儿往上碰的,与我们无关,干嘛这么紧张他?”
“你不知道。”洪云蒸满头是汗:“他是太仆寺少卿邹维琏的侄儿,上任福建巡海道时邹维琏专门托人带话要我照顾他,他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在邹维琏跟前没法交代。”
黄宗更困惑了:“太仆寺少卿不就是养马的吗?虽然有点油水,但没啥权利,他能奈何大人?”
“不光是太仆寺少卿这个官职唬人,我忌惮的,是邹维琏清流领袖的身份。”洪云蒸叹道:“当初天启年间魏忠贤害杨涟,他是第一个敢公开上疏为杨涟说话的人,还指着魏忠贤的鼻子骂,刚烈至极。”
“那岂不是东林一派的人?”黄宗虽然是武官,但也知晓朝廷上的政治,立刻说道。
“他当然是东林一党的人,更神奇的是,当初魏忠贤把东林党都快杀绝了,却奈何不了邹维琏,只是将他发配施州了事,当今圣上继位之后,他立刻又回来了,一回来就做太仆寺少卿。”洪云蒸连连叹气:“你说,这样的人物,我敢得罪他吗?他拜托的人,我敢出问题吗?”
“不敢不敢。”黄宗设身处地的想了想,把脑袋摇了又摇:“绝对不敢。”
“所以我们快快把人找到,我总担心聂尘那个粗人,会不分青红皂白把康大人一并当海盗给斩了,若是那样的话,这桩案子可就没完了。”
两人一边叨叨着,一边亦步亦趋的紧跟夷州军的步伐转悠,岛上杀声漫天,枪声剧烈,却哪里找得着。
一直磨蹭到小半个时辰之后,小岛上的厮杀渐渐到了尾声,康承祖的身影还是没见,洪云蒸急得脑门上全是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总算从一个过路的夷州军小校嘴里得知,有一股海盗想从岛子的另一边驾船逃走,被堵在了港湾里,好像里面有明军的人质。
洪云蒸闻言大喜,急急的赶过去,一路上见到路边倒卧了不少海盗尸体,更是触目惊心,到得海边,看到大批夷州军里外三层的围了一个包围圈。
海边停泊了两条被打残只剩下半个船身的鸟船,更远处的海上,十来条夷州军的福船在游弋,不用说,这是刘香想从这里乘船出海,没想到被堵路的夷州军炮击摧毁了船只。
等到洪云蒸挤进圈子里,果然看到以聂尘为首的夷州军包围圈中,一群慌张的海盗正缩在一片沙滩上,把三个穿着官袍的人推在前面。
刘香也在其中,他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刀刃架在站在最前面的康承祖脖子上,与明军对峙。
聂尘穿着威武的大铠,全身都是铁,双手持短铳,站在刘香对面不到五步的距离上。
“好久没见了。”聂尘唏嘘着,不胜感叹:“李旦死后,我都好多年没看到你了,过得可好?”
“要是没有你,过得怎样都好!”刘香咬牙切齿,在康承祖后面露出大半个脑袋:“你他妈就是一个瘟神!”
“你这么说,我很难过。”聂尘叹口气:“大家都是自己人,好好说话不行吗?”
“去你妈的蛋!”刘香爆了粗口:“你要是念着旧情,今天就放我走!”
“那不行,李国助最近很孤单,他希望有人陪陪他。”聂尘晃晃头:“我琢磨着能和他有共同语言的,只有你了。”
“屁!”刘香情绪很激动:“你早就把他给杀了!”
“没有没有,他还活着。”聂尘朝身边的施大喧看过去:“施大喧可以作证。”
“我作证,他还活着。”施大喧点点头,眼皮都不眨一下。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刘香嗤笑起来:“放我走,我才信你。”
“我说了,你走不了。”
“不见得吧?”刘香眼尖,早就发现了挤到前面的洪云蒸,从衣服袍色上知道这是个高官,于是心中燃起了希望,表情狰狞的叫道:“若是想要这鸟官活,就放我走,不然老子切了他!”
刀子微微用力,划破了康承祖的皮肤,渗出血来,康承祖倒是硬气,没吭一声。
洪云蒸却挺不住了,大惊失色,忙凑近聂尘的身边,急道:“聂将军,不能伤了康大人!”
聂尘做为难状:“这……很难办,如果放海盗走了,再想找他就难了,这一场大战死伤那么多人岂不白白折腾?”
“海盗跑了再找便是,端了他的窝子也是大功一件。”洪云蒸苦口婆心的劝道:“若是折了康大人,说不定这功劳就没了。御史的口水都能把我们淹死。”
黄宗也劝道:“是啊聂将军,洪大人说的不错,康大人是京官,外放福建不过一两年就要回去,他在京里有人,若是折在这里,恐怕我们都有麻烦。”
聂尘没有答话,但身形没动,显然不甘心。
对面的刘香竖着耳朵,听到了这边的谈话,心中一定,乐开了怀,他知道康承祖是个巡海道,现在更晓得还是个京里有后台的主,于是更加有恃无恐的,为了在手下面前体现自己的气概,掩饰被围的劣势,干脆一挺身站到了康承祖身前来。
“聂小贼,你放我走,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放这官儿回来。”刘香并不怕聂尘突然开枪打死自己,因为这样的话身后的康承祖也一样会被打死,距离太近了,弹丸会贯穿射中后面的人:“我说话算话,不过你得赔老子一条快船,老子的船都被你轰碎了。”
“好,我答应你!”洪云蒸抢先答道,他心急火燎的喊道:“快,给他们一条船!”
施大喧等人看向聂尘,聂尘没吭声,等于默许,黄宗过去令人调来一条鸟船。
刘香得意的哈哈大笑,心中又恨又痛快,张一杰、夏之本两个参将被五花大绑的捆着,羞愧的不敢抬头,康承祖倒是不觉得害羞,只是抬头看天。
鸟船很快来了,刘香多了个心眼,让手下人先上船去查探一番,确认船上没有埋伏,也无人做手脚之后,才让自己的人先上船去,做好开船的准备。
聂尘阴恻恻的盯着他:“你什么时候放人?”
“等老子觉得安全了,自然会放。”刘香恶狠狠的答道:“你别想在海上弄死老子,若是老子发现有人跟着,第一个就弄死这个官儿。”
洪云蒸怕聂尘咽不下这口气,低声劝道:“就让他跋扈这一时,等会我们远远的坠着,等康大人安全了,再做理会。”
聂尘不再说话,看着刘香得意的笑,这时刘香的手下在鸟船上高声喊道,开船的一切准备都做好了。
刘香一手持刀,一手捏着康承祖的肩膀,拖着他向后走去,另有几个手下押着夏之本和张一杰,聂尘等人紧紧跟着,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尾随到了海边。
鸟船由于吃水限制,不能太靠近海岸,想上船只有用舢板摆渡,而舢板一次只能坐五六人,为了防备聂尘弄死剩下的人泄愤,刘香劫持康承祖留到了最后。
“哈哈哈,聂小贼,虽然你不情不愿,但还算守信,真的赔我一条船,我当然也得投桃报李。”刘香觉得康承祖一人才是关键,两个参将留在没啥用,于是大嘴一咧:“把那两个军官放了!”
几个海盗将手一松,两个参将就如滚地葫芦一样跌在海水里,呛了水扑腾,这边忙过去几人,把他们捞了起来。
洪云蒸道:“刘香,你若是把康大人也放了,我保证你活着离开,绝无问题。”
刘香哈哈大笑,将身后的康承祖推向舢板:“你当我傻吗?你瞧瞧聂小贼,眼神都快把老子吞了,放了他我活得下来吗?等着吧,聂小贼,你早晚会被老子弄死!”
船在海上,舢板就位,刘香已经觉得生路如同金光大道,没有阻碍了,不过为了防止聂尘气急败坏之下狗急跳墙,不管不顾的先打死康承祖,他还是用身体挡着,把康承祖严严实实的护在前面。
聂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短铳,左右侧头,先看看洪云蒸的手,再看看黄宗的手,自语道:“还是武将的手够大。”
黄宗和洪云蒸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聂尘右手紧紧捏着短铳,腾出左手来,死盯着几步开外刘香的一举一动,当他的剩下的几个手下全都上了舢板,坐定了拿桨操舵,只有刘香一人推着康承祖朝舢板上爬的时候,突然动了。
他右手闪电般的举起,略略瞄准,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砰然开火,短铳爆发出一股火苗,腾起青烟,弹丸射出,准确的命中了刘香的后脖颈。
弹丸没有透体而出,而是留在了他的体内,前面的康承祖没有中弹,鲜血从枪眼里喷薄而出,福建最凶悍的海盗刘香,身体猛然僵直着颤粟几下,直直的倒了下去。
施大喧发一声喊,第一个冲上去,把康承祖一把拉了回来。
夷州军一拥而上,乱刀砍下,舢板上的几个海盗还未从枪声中回过神来,就被砍成了碎尸。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谁也没有想到聂尘会在最后关头开枪。
聂尘收回短铳,吹一口筒口的烟,扭头笑道:“隔了一个肉掌,铅弹受到阻挡,就不会连续贯穿两具肉身,这样做,康大人就不会有事,洪大人满意吗?”
洪云蒸瞠目结舌,瞪着眼目击了这一幕,现在才反应过来,他白着脸看着施大喧把吓得裤裆都湿了的的康承祖拖过来,嘴唇都在哆嗦。
身边的黄宗蹲在地上,在杀猪一样叫。
他的一只手血淋淋的,中间有个枪眼。
刚才聂尘开枪之前,先抢过黄宗的手,举到短铳前面,隔着他的手掌开的枪。
洪云蒸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唾沫,他这才明白,刚才聂尘看他的手是什么意思。
若是自己的手够大,他是不是要选自己的手?
“聂将军,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手?”
“太紧急了,来不及。”聂尘把短铳插回腰间,回头吩咐:“命令海上的船开火,不放一个海盗活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