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鲜国平安道铁山往北,大约在崇山重丘之间穿行百里的路程,在一处山谷平原之中,能见到一座山堡,堡不大,却因位置处于朝鲜北部难得的山间平原上,周围据有大量农田,土壤肥沃,田野交错,是极为少见的农耕良地。
这座山堡,就是义州堡,鸭绿江在山堡西边蜿蜒流过,河水滋润土地,气候温润宜人,造就了大同江以西最为适宜种植的条件,每年产粮的规模在方圆五百里之内都是翘楚,于是义州就和海边的铁山一样,有了粮仓的称号。
这个称号名副其实,毛文龙还活着的时候,义州和铁山就是东江镇向朝鲜国借来的两处重要土地,他在这里招揽辽民,开荒烧土,引水灌溉,开拓了广袤的良田,建设了巨大的粮仓,把铁山和义州,搞成了真正的城池,并以此为根基,多次反攻辽南,替毛文龙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不过从天启七年,后金第一次大举攻陷朝鲜以后,毛文龙就被赶到了海岛上去,义州和铁山这两处对东江镇来说重要的产粮区毁于一旦,后金军撤退以后,这里又成为建州与朝鲜通商互市的所在,从粮仓,变成了商埠。
由于山堡在那场战争中被摧毁,后来的建州兵也无心再垒一座出来,毕竟这里远离后金的统治中心沈阳,万一筑出一座城反而便宜了朝鲜人,那就亏大了。
故而商埠就地以城堡废墟残余的房屋为市,扩建了一些草棚子,周围围了一圈木栅栏,各路商贾就在其中安身,叫卖各自的货物。
朝鲜商人售卖的主要是米粮、铁器、布匹等货物,建州那边供应的主要是毛皮、兽肉和人参,双方互通有无,现货交易。
在这样的环境中,从朝鲜国新来一批的商旅,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后金坐镇义州的总管,是辽人佟京年,这人在历史上不怎么出名,但他的老爹却很出名,正是当年毛文龙带两百人逃到皮岛之后偷袭镇江砍掉的游击将军佟养正,他是死在毛文龙手下的第一个建州将领。
正因为老爹为了后金舍身亡命,所以佟京年子凭父贵,捞了一个夷州守堡官的位置,这官位说大不大,上头还有备御、游击、参将等一大堆汉官,但在义州这一亩三分地,佟京年就是土皇帝,说一不二。
他手底下,有一支两百人的队伍,全是辽人,披甲持锐,威慑朝鲜人,防备皮岛方向,是后金安插在鸭绿江畔的一颗钉子。
每天早晨,日出之时,佟京年就起来了,照例练兵训话,然后巡视市集。
这一天,当颜思齐走在义州堡的街面上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骑着马儿巡街的佟京年。
“这是此地的建奴官儿?”等佟京年带兵过去之后,低头埋首退避到街边的颜思齐低声问身边陪同的皮岛百户毛俊凯道:“个头矮矮的,看起来不怎么样啊。”
“低声、低声~”毛俊凯几乎要把脑袋垂到肚皮上了,眼皮都不敢抬的用蚊呐一样的声音道:“休要让他听到了!”
“都走远了,怕个鸟啊。”颜思齐鄙视的看着他。
毛俊凯这才敢抬起头来,发现佟京年真的带兵走远了,方才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居然有冷汗冒出来:“哎呀,颜老板,你可吓死我了!”
“怎么就吓死了?”颜思齐纳闷:“我们扮作商旅来的,谁看得出?”
“话不能这么说。”毛俊凯依然心有余悸:“这儿已经不是东江镇的地盘了,到处都是建奴的耳目,若是暴露了踪迹,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颜思齐听了,也就笑笑,见毛俊凯一副吓破胆的样子,不再说什么,只是道:“知道了,那这儿你熟,带我们四处走走。”
“只是走走啊。”毛俊凯有点不放心:“临行前沈将军交代过,不可动粗,这次过来只是带颜老板你看看环境的,不能动粗啊。”
“不动、不动,你放心吧。”颜思齐回头冲身后的人挤挤眼,敷衍般的答道。
得了颜思齐的保证,毛俊凯领着颜思齐等穿着商人模样的十个人沿街逛了起来,边走边介绍。
“义州,是朝鲜国靠大明疆界的一个地方,隶属于平安道,大小约莫相当于大明的一个县,不过没有县城,只有这么一个山堡,隔着一条鸭绿江就是大明的义州卫。”
“这地方本是朝鲜土地肥沃的所在,人口稠密,往年太平时,从朝鲜去辽阳、沈阳经商的队伍都打这儿过,所以很是兴旺,地势也紧要,朝鲜国渐渐的重视起来,于是这个山堡也越修越大,到天启年间,已经可以屯兵五百人,外围附庸民居近万人。”
“后来建奴占了辽东,把大明朝挤到海边去了,这儿商路断绝,萧瑟了几年。直到毛帅以两百人渡海而来,夜袭镇江,建立起东江镇,从朝鲜国手里借用了义州、铁山两地屯田,这里才重新繁盛起来,颜老板,你以前没来过,那时候真的是辽东江南呐,被毛帅招揽来的辽民起码有好几万,都在这里屯田。”
颜思齐插了一句:“这么说,从朝鲜攻辽南,必须从这儿过路?”
“不能这么说,往北边还有几条山路,也能过去。”毛俊凯解释道:“但那边的地势越往北越难走,山高路险,远不如从这里过江方便,如果是大军通过,一般只能选择义州过去,无论是东去,还是西往。”
“哦。”颜思齐若有所思的朝北方望了望,点点头,示意毛俊凯继续。
“这就说到天启七年那场建奴南下了。”毛俊凯的声调变得低沉起来,显然那场他亲身经历过的战争给他留下了恐惧的回忆:“当年建州饥荒,酋首皇太极令阿敏率大军征讨朝鲜,一方面抢粮抢人,一方面要顺势灭掉东江镇,那一战……唉,我算是见识了建奴的残暴,好多地方被屠城,建奴满万不可敌啊~!”
颜思齐和身后的汪承祖等人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拍拍毛俊凯的肩,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想知道,驻守这里的建奴兵有多少人?”
“这里没有建奴兵,只有两百汉军。”毛俊凯答道:“刚才过去的那一个,也是个辽人,是早年就投降建奴的辽人。”
“啥?”颜思齐一怔:“一个也没有?”
“没有。”毛俊凯笃定的答道:“天启七年征服朝鲜国以后,建奴大军就回归沈阳了,从那儿到这里,七百里山岭里,一个建奴也没有,全是辽人守备。”
“你说的辽人,是以前大明管辖的辽东本地人吧?”颜思齐试探的问道。
“是啊。”毛俊凯很麻利的道:“他们以前全是大明百姓,或者军户。”
顿一顿,他瞄一眼颜思齐等人的眼神,又说道:“我知道颜老板你在想什么,其实跟你想的不一样,自打投降建奴后,这些辽人就变了,变得凶狠又能打,还很顽强,因为建奴有令,若是汉军战败,无论情形如何,都要论罪,所以他们和我们一见面就是死战,不死不休。”
颜思齐再次和汪承祖交换了眼神,问道:“那么他们和建奴一样难打了?”
“不,建奴比他们凶多了。”毛俊凯面露惧色,情不自禁的左右张望:“颜老板不知,建奴精锐全是一身重铠,刀枪不入,能以一敌十,寻常官军根本不是他们对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颜思齐打断他的话头,仿佛很随意的问道:“这样吧,你带我们去看看他们的军营,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罢了,绝不会动粗的。”
停一下,他强调道:“特别是不会在白天动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