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道作为朝鲜国内八道之一,规模很大,足足二十四万顷广袤的土地,依山傍海,地势平整,靠海一面有一半的面积是肥沃的冲积平原,极为适合农业种植,是多山的朝鲜难得的农业省份,数十万人在此繁衍生息。
为更好的管理,朝鲜国开国时就将黄海道以山为界,重丘的一半称为黄海左道,平缓的一半编为黄海右道,黄海道从此分为两边,以右道为主,左道省会定在黄州,右道省会定在海州。
海州的最高长官称为牧使,正三品的高官,管黄海右道全部军政事务,真正的封疆大吏,在崇祯五年,任上的牧使叫做尹集,五十多岁的文臣。
尹集民政有方,是个能吏,治下的黄海右道欣欣向荣,农业发达,生活安康,加上黄海道不靠南,没有倭寇之乱;不靠北,有平安道和宁边大都护府充当屏障,也没有建州之祸,属于太平地界,鱼米之乡,只要天老爷赏饭吃,这里的人就不会愁饿着冻着。
这样的地方做官,是很舒服的,只要不是头猪,或者盘剥下面太狠,都能过渡几年后进京晋升,前途一片平坦。
本来尹集也是这么计划的,汉城朝堂上有诸多大佬替他站台,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两三年之后,他就能跻身议政院或者承政院,官居一品,成为替别人站台的大佬。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
尹集不会骑马,作为文官,会骑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很容易遭到同为读书人的文人嗤笑,被讥讽跟那些武夫一般,毫无斯文风度。
但此刻他却不得不骑上了马,虽然骑得很勉强,若不是用绸缎将自己牢牢的绑在马身上,他早就被摔下来无数次了。
伺奉骑行在他身旁左右的护卫们,都暗暗的捏了一把汗,眼睛一直盯着他,把三品牧使摔坏了,他们担待不起。
尹集却不怕这些,他一点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摔着,反而不住的挥舞马鞭,只恨胯下的马儿跑得太慢。
道路两侧,不时有神态仓皇、拖家带口的老百姓奔走,这些人看起来走得很匆忙,仅仅背了一些包袱,没有携带生活必须的种种物资,连老百姓最为看重的牲口都没有带,表情畏惧,步履匆匆。
尹集在马背上看到这一幕,心中愈加的焦急,快马加鞭,把马屁股都抽出了血印子。
迎面而来的道路远处,一行抬着轿子的人在烟尘中疾驰而来,两帮人遥遥望见,不约而同的减速,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起停了下来。
“尹大人?~”轿子掀开一角帘子,露出一张吃惊的脸:“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黄海右道就要乱成一团麻了!”尹集看看自己胯下的马,再看看黄海右道龙渊郡四品郡守金柳乘坐的那顶四人大轿,心中的焦急顿时化作了一团火,直窜眉梢。
“好哇,金大人,你是龙渊郡守,却跟着老百姓一起逃到了苔滩郡,你这官怎么当的?擅离职守按律当斩!”
金柳一下就从轿子里跳了出来,因为动作太快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就抱住了尹集的腿,嚎啕大哭:“尹大人,下官是来报信的,不是擅离职守啊~~尹大人,快发兵救救龙渊郡的百姓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尹集一脚将他踢开:“你哭什么?没个郡守的样子!你的加急信我早已收到,何须你亲来报信?”
“不是啊大人,我不亲自跑一趟,心中没底啊。”金柳哭得稀里哗啦,滴泪横流,扑过去又抱住了尹集的小腿:“倭寇太厉害,下官是来苔滩郡搬救兵的~~啊,不是擅离职守啊~~大人对下官有知遇之恩,每年下官都……”
“哼!住嘴!”尹集唯恐他说出什么不相干的话来,忙打断道:“倭寇有多少人?怎么来的?黄海右道几十年没有闹过倭寇了,这帮倭寇怎么来的?!”
“下官不知,下官逃出来的时候,只看到数不清的倭寇冲进郡城里。”金柳茫然的抬头,一道鼻涕挂在上嘴唇。
“龙渊郡城丢了?!”尹集大吃一惊,几乎从马上跌下来,幸好绑他的缎子结实:“那是座有城墙的大城啊,丢了?”
“倭寇太多,我们抵不住。”金柳猛点头,那道鼻涕被他颠来倒去,差点吃进嘴里:“倭寇是趁早上城门开的时候伪装成渔民混进来的,好多,太多了,一下子就冲进了衙门,要不是我跑得快,就为国捐躯了。”
尹集看一眼金柳那架装饰华丽的轿子,再一瞧,发现金柳的轿子里居然堆满了大小箱笼,后头还跟着几辆小轿,坐的是家眷,不禁冷笑:“你不但跑得快,准备得也很充分。”
“是是,这都是大人平时教育得好,有备无患嘛。”金柳似乎没听出话里的讽刺,反倒一个劲的点头。
“这么说,你不知道倭寇有多少人了?”
“这个……反正很多,大人,快调兵吧,少了不行的。”
“龙渊郡常备郡兵两千,这些兵呢?”尹集望望前方,看到跟随金柳的只有百来个护卫。
“下官不知道。”金柳把尹集的腿抱得紧紧的:“我出城的时候,没看到兵,只有满城老百姓裹着我出的城。”
“你……这个郡守当的……”尹集仰天长叹,以掌扶额。
骑马跟在他身后苔滩郡守策马上前,刚才他一直没有做声,此刻才上来说话,只听他低声道:“尹大人,现在不是责备的时候,倭寇若是占了龙渊郡,下一步就是我苔滩郡,若是任他们过来,只怕祸害更大,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调兵过去看看。”
“是极,你说得对。”尹集再次把攀附在自己腿上的金柳呵斥开来,扭头道:“你的郡兵,可集结完毕了?”
“已经列阵边界,只等大人一声令下,即可出发。”苔滩郡守恭声道:“若不是下官要来迎接大人,下官就跟随郡兵一起在边界等候了。”
“甚好。”尹集被金柳糟蹋得一塌糊涂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点,他扬眉挥鞭,指向前方:“我等守土有责,若是倭乱一起,必致百姓苦难,我等必备朝廷问责,再说黄海右道乃国之粮仓,你我根基,于公于私,都该全力保境安民,护一方平安,尔等随我前行,不可胆怯!”
众人高声称是,尹集扫一眼也在跟着呼应的金柳,没好气的道:“你不用跑了,跟着我一起去。”
“啊?”金柳大惊失色:“前面可有倭寇……”
他的下半句被尹集严厉的眼神生生的瞪了回去,然后乖乖的坐上轿子,跟在马屁股后面。
黄海右道,分为十九郡一府,最靠西边的紧邻黄海的,就是龙渊郡,苔滩郡位于龙渊郡右侧,从苔滩郡再往东走,就是黄海右道牧使镇城海州府了,直线距离并不遥远,郡与郡之间,有平坦的大道相连。
所以尹集能一马当先横跨苔滩郡,在两天之内,抵达龙渊郡的边缘。
苔滩郡守的郡兵,就驻守在这里,两千人由一个兵马虞侯率领,当尹集带人风尘仆仆的赶到时,虞侯正在军营中吃饭。
尹集下马步行,与脸上还沾着饭粒的虞侯见了面。
“倭寇何在?”尹集上下打量虞侯,看到饭粒的时候心中就不怎么愉快了。
“回大人话,倭寇听说已经逃了。”虞侯喜滋滋的道:“龙渊郡已平。”
“逃了?”不但尹集错愕,他身后所有的大小官员都怔住了。
“末将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因为正好赶上饭点,所以没来得及写捷报上呈。”虞侯笑着拱手道。
尹集脸上阴晴不定,实在难以相信,金柳昨日还在哭嚎,怎么一刻半会的就平了?
金柳跳出来大骂:“岂有此理,倭寇怎么会自行遁走?你这是在欺骗尹大人!”
“末将不敢,这个消息是龙渊郡的人送过来的。”虞侯胸有成竹,一句话就把自己摘了出去:“是金大人的手下送来的消息。”
“什么?”金柳脸色涨红,一把揪住了虞侯的衣领子:“倭寇怎么平的?”
“是大明国的援军过来平定的。”虞侯忙道,手指自己的身后:“唔,大明的使者就在那里,刚才还我在一起吃饭。”
“大明的援军?”尹集和金柳等人不禁一齐朝虞侯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使者?”
众人目光所至,果然看到一个穿着箭袖武士服的中年人,不卑不亢的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看朝鲜人叫嚷说话。
与众人视线相撞,这人才规规矩矩的拱手,微微躬身,道:“在下东江镇汪承祖,见过各位大人。”
他说的是正宗的朝鲜话,还带有一点平壤口音。
汪承祖作为李旦集团最老的那一批船老大,走南闯北,长期跑朝鲜航线,精通朝鲜语,说出来不比任何人差。
“东江镇?”尹集从吃惊发蒙状态中清醒过来,本来的察觉到一丝不正常的味道,忙道:“原来是汪……将军,敢问汪将军怎么得知黄海道有倭寇上岸?”
“这股倭寇我们已经追踪好几个月了,实不相瞒,他们就是迫于我军的追剿,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在黄海道上岸的。”汪承祖用很诚实的口吻说道:“大家都知道倭寇的残暴,为了不让他们为祸朝鲜国,我们也只好抢滩上岸,追杀这帮畜生。”
“那……”尹集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想了想才接着问道:“倭寇现在在哪里?”
“我们杀了一部分,不过倭寇很狡猾,早就化整为零,躲进各地乡村山岭,一时半会找不到了。”汪承祖摊摊手,不过旋即笃定的表态:“但是无须担心,几百个倭寇罢了,我们一两年的时间里就一定能把他们抓个干净。”
“哦。”尹集本来放松了一下,但立刻又把心提了起来,惊道:“几百人?!还逃进了大山?”
“是啊。”汪承祖感慨道:“倭寇果然狡猾,看来剿灭他们,要花很长的时间了,不过大家不用怕,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不会走,一定会稳妥的保护你们的安全。”
“不会走?”尹集的眉头皱了一下:“这……”
“这位大人可以放心,我们不会乱走,就在倭寇出没的龙渊郡停留,如果朝鲜国需要我们出郡剿匪,我们才会出动。”汪承祖道:“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当然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们希望贵国能提供一些耕地,我们自行屯田,不占朝鲜百姓一颗粮食。”
“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所有的朝鲜官员都惊呆了,这可不是小事情,是足以惊动朝鲜国君的大事件。
尹集面色阴沉起来,他开始慢慢明白,眼前的这个大明国人,想干什么了。
“我们只是种田,没别的意思。”哪怕对方说的风轻云淡,背后的火药味儿,却令尹集心跳加快了无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