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吉人首领纳吉由一群手下护着跌跌撞撞的顺着大路往外跑。
他的身后全是火,整个雪兰莪都在燃烧,倭人在火光中喊打喊杀,无差别的砍人,要不是手下人拼死护卫,纳吉早就被半路碰上的两群倭人弄死了。
脚下踩着不知道是谁的尸体,鞋子上沾染了血迹,纳吉狼狈的逃到了城外,踏上荒野的杂草,耳畔垂死者的惨叫和倭人的怪异大吼没有那么近了,他的心才稍稍安定。
但这儿还是不安全,纳吉一迭声的催促着手下继续开路,离港口越远越好。
别看他身材肥胖,这关键时刻他跑得比谁都快,慌乱中不择道路,纳吉钻进了荆棘丛,等他扒开刺木重新钻出来时,眼前霍然一片亮堂堂的光,光影里站满了数不清的人,有兵器的寒芒在其中闪烁光华。
他大惊失色,以为又碰上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矮个子魔鬼,正欲转身逃走,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纳吉酋长,你这是怎么了?”
话语里都是问候,但语气却带着揶揄,纳吉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认识的柔佛将领在说话。
他吃惊的转身,果然看到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柔佛人。
“达图将军?”纳吉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扑了过去:“快、快,有人在里面放火,快救命,救命!”
达图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却没有动:“纳吉酋长,这里是你们布吉人的地方,我不方便进去啊。你看看,你全身都成什么样了,先给你找件衣服换上吧。”
纳吉现在的模样确实不怎么体面,那身昂贵的丝绸袍子被刮得破破烂烂,一只脚的鞋子跑掉了,脸上不知在哪儿划了几道血印子,狼狈得很,一点没有平日里富态矜持的样子。
但纳吉无心在意这些,他哭丧着脸惶急道:“达图将军,啥方不方便的,你再不出手,布吉人都要死光了!快进去救火啊,不,不,先进去赶走那些凶徒,把凶徒赶走再说。”
达图作为难状:“这…….与苏丹赋予你们的自治权有冲突,我得禀报苏丹才行。”
纳吉一愣,心想苏丹在几百里开外的地方呆着,你去请示他再转回来,雪兰莪都要烧成灰了。
再左右看看,达图周围大批军队正虎视眈眈,个个武装到了牙齿,瞎子都看得出来有备而来,说他们和里面的凶徒没有联系傻子都不会信,所谓要请示苏丹,不过是要自己开口请他们进去罢了,完美的把撕毁雪兰莪不能有柔佛军队进入的协议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
但现在形势危急,又能怎么办呢?纳吉心中万分后悔派布吉人民团去当搬运工的决定了,如果民团呆在军营里,绝不会让雪兰莪失去自我防卫的能力。
说什么都晚了,纳吉只能流泪抹眼的拉着达图的手哀求道:“这个我会去向苏丹解释,请你快些救救布吉人吧,里面的凶徒见人就杀。”
达图却脸色一变,喝道:“什么凶徒,我看就是亚齐人吧!”
他手一挥,两边的柔佛士兵拖上来十来个人,全都包头巾穿短袍,一水的亚齐人装束,被捆成了一串粽子,满身血污。
一看到这些俘虏,纳吉的面色就变了。
“纳吉酋长,苏丹和亚齐人是世仇,亚齐国多次入侵我国,你不是不知道,你却引狼入室,让他们在你的领地登上柔佛国土,你这是什么意思?”达图冷笑着道。
“这是误会,误会。”纳吉额头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来。
“误会?”达图皱起眉头:“你可以解释。”
“这、这都是荷兰人搞的鬼!”纳吉心知,现在只能先把自己摘出去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也顾不得荷兰人的承诺了:“他们骗我,我以为来的只是商队,我不知道里面混了亚齐人啊,天打雷劈,是他们骗了我!”
“哦?竟然是这样?”达图作恍然大悟状,假惺惺的扶住纳吉的手:“原来纳吉酋长被人骗了,这么大的事,你可要当面向苏丹说明才好,来人,把酋长带下去休息,此地危险,请酋长连夜到苏丹都城去避祸。”
如狼似虎的柔佛兵上来,架着纳吉就往后走,纳吉面如死灰,知道从此以后,布吉人在雪兰莪的自治结束了,柔佛人一定会趁机把这块地收回去,布吉人会重新成为二等公民。
大批的雪兰莪居民接连不断的从火海里逃出来,这座海港城起码居住着上万的人口,达图吩咐手下士兵逐一的进行甄别,将混在里面的亚齐人、印度人甚至几个欧洲人挑了出来,五花大绑,亚齐人自然是没话说的,垂头丧气的被捆了个结实,印度人和欧洲人纷纷挣扎,特别是白皮肤的几个人叫嚣着自己的身份。
柔佛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听得懂也假装听不懂,达图装傻充愣的将欧洲人单独放在一边,妥善看管,这些人很宝贵,随着局势的发展走向有着不同的用途。
“事情进行得不错,下手很干净利落。”达图按照事先的约定,依然没有进入雪兰莪港一步,守在城外看热闹,他的心情并没有随着布吉人的逃亡而轻松下来,相反的,却越来越紧张。“但接下来的战斗,才是最关键的,能不能在海战里将强大的对手消灭掉,决定了谁能看到明天早上的日出。”
旁边有柔佛将领靠过来,担忧的低语:“将军,亚齐人太多了,我们看管不过来,怎么办?”
达图眉头紧了紧:“分批次赶到远处,就地杀了!”
手下点头称是,亚齐人留着只会是祸端,杀了一了百了,上岸的亚齐人起码有上千人,被倭人到这里来的络绎不绝,直到现在都有人冒出来,柔佛人看管不过来。
不过这和与聂尘事先约定的有所不同,中华远洋商行需要苦力,菲律宾和夷州的矿山需要大批的人手,柔佛人应该留着他们的命。
所以手下多问了一句:“如果明天聂龙头问起,我们怎么回答?”
“等明天再说吧。”达图哼了一声:“谁赢谁输还不明朗,如果荷兰人赢了,我们就不用解释了。”
手下心领神会的去了,开始把一群群的亚齐人解往远处。
而在此刻,港湾里的亚齐船开始冲锋了。
所有人都认为,被轰上天的船是被大口径重炮打上去的,炮击虽然骇人,但绝不会有多密集,只要冲锋的人船够多,总能破开炮击封锁。
于是更多的桨帆船成群结队的涌向港口,几乎遮蔽了海面,桨手们用力划桨,横帆升上半空,船首炮漫无目标的朝茫茫海面发射炮弹,在震耳欲聋的炮声里,亚齐人像敢死队一样以密集的队形冲出去。
“轰~~”
毫无悬念的,又有两发龙王炮被引爆了,水鬼营布置水雷的方式很有技巧,水雷呈波浪形布防,彼此之间间隔较远,确保一发水雷引爆时不会连锁引爆相邻的雷。
但亚齐船队很密,这一次一发水雷,炸毁了两条船。
滔天水柱中,邻近的船只虽然没有被掀翻,但冲击波将上面的水手震得东倒西歪,有人终于搞清楚了,这不是炮击,把船炸沉的力量是来自水底下。
但没有人在意了,过江之鲫一样的船前仆后继,纷纷从被炸毁的船只残骸上碾过去,蜂拥向前。
“轰!”
“轰轰!”
又是一阵水雷炸响,震天的雷音中血雨纷飞,船队碎片四处乱溅,排在前头的十来艘亚齐船全都覆没在这波爆炸里头,亚齐人用自己的血肉,给后面的船队开辟了一条生路。
水鬼营营总张铁匠匍匐在乱石堆里,看着这一幕,每炸响一颗雷,他就狠狠的挥一下拳头。
陆续有水鬼从海里冒出来,爬上石头堆,明光浑身只穿了一条犊鼻裤头,湿淋淋的爬到张铁匠身边,抹一把脸上的水,遗憾的说道:“有两颗雷哑火了,弟兄们冒险游到水底去重新连接了猪肠子,还是没有炸响,为此折了两个人,可惜了。”
“干得不错,我数了一下,这十来颗水雷干掉了差不多二十条船,这还没算被炸伤的,我们水鬼营露脸了!”张铁匠不以为意将他拉过来,揉揉他的头发:“死去的兄弟商行自有抚恤,干我们这行,本就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死了也不怕,抚恤银子够他们的家属生活了。”
“但是拦不住红毛鬼的船,他们像疯了一样往外冲。”明光沮丧的答道,神情有些萎靡:“龙头不知道到了没有,若是我们没有拦住红毛鬼,这个计划就坏在我们身上了。”
“龙头神机妙算,怎么会迟到?”张铁匠倒是信心十足,宽慰他道:“他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岸上的柔佛人,水底下的我们,城里的内应,什么都在他的计划以内,这样细致周到的计划,他是主角,他怎么会缺席?你放心,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明光抬头,看着咧嘴笑的张铁匠,半信半疑,因为他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看到港外黑幕沉沉的海上,有半条中华远洋商行的船只出现。
外面没有堵截,荷兰人可不像明光那样觉得遗憾。
约尔的复仇号夹杂在大批船只里,从满是船只碎片的水面上驶过,冲出了雪兰莪港。
水面霍然开阔,月光洒满大海。
这样的夜晚,目力良好的人可以看到两里地外的地方,从桅杆顶上的瞭望哨反馈来看,港外没有任何船只的迹象。
约尔听到这个消息,反而更紧张了。
哨船呢?
他可是安排了游弋的哨船在港外巡逻的。
哨船哪儿去了?
冲出港外的船只乱哄哄的,什么船都有,约尔的船大,处于中间,周围全是亚齐人的加莱船,格尔夫被挤到了后面,不知道出港没有。
正当约尔站在艏楼上,四处找寻自己的哨船时,桅杆顶上的瞭望哨用凄厉的声音,喊出了令他心悸的话来。
“船!船!右侧有船袭来!”
约尔心头一紧,疾步扑到右舷处。
起初,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涌动的海水,以及黑沉沉的夜。
当他眯起眼用力看时,一条庞然大物,破开黑暗,箭一般的冲了出来,船头那尊持国天王神像,手持琵琶,横眉怒目,如一尊天神一样劈波斩浪。
继而连三的,一条又一条大船从黑暗中显现,一条,两条,三条,无数条,它们排成了三个纵队,以“川”字形的队列前进,桅杆顶上的黑旗白骷髅,在夜风中猎猎飘扬。
就在持国天王的脑袋上,一门四十二磅巨炮的炮口,黑洞洞的伸了出来,约尔甚至能看见有点点的火花,在炮眼上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