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
漫天灰烬,被猎猎海风卷上半空,遮蔽了月亮。
烟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空气中有着浓浓的硝烟味道,与四处乱飞的烟灰一起,呛着人们的鼻腔,身处这样的浓烟里,会窒息而死。
帆布在燃烧,船板在燃烧,火焰漂浮在水面上,水都变得通红。
飞蛾一样的火船还在接二连三的扑火,它们从黑暗中来,用残忍的方式带来了光明。
谢祖义爬在一条大型戎克船的船边,双手抓着船板上的缝隙,大口的喘气。
一条系在这条戎克船上的火船小艇刚刚解揽奔了出去,掌舵的疍民是谢祖义认识的熟人,出发时还朝浸泡在水里的谢祖义看了一眼,打了个招呼,然后义无反顾的操舟向前。
这是最后一条小艇了,排成墙的夷州主力船队后面,再无一条火船。
谢祖义靠体力在大海中游过了三百码的距离,此刻浑身发软,等待着船上的人扔绳子下来把自己拉上去,乘着这点时间,他再一次回头看过去。
远处的幻想号,就像黑暗里吸引萤火虫的太阳,火光如炬。
围绕着它,几十条火船蚁附其上,船身两侧一些炮口还在朝外喷射弹丸,困兽犹斗的水手仍然还在甲板上向水里的疍民开枪射击,但整条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燃烧。
火势从底层船板上烧起来,顺着船舷一路往上,黑人奴隶们拼命在舀水灭火,但火油哪里是水能奈何的?
埃佛里整张脸都被熏黑了,他那件华丽的法兰绒外套被炮灰弄得乌漆嘛黑,跟面孔一个颜色,镇定自若的神态也消散无踪,人站在艏楼上,没了神采。
“就差一点点了,一点点啊。”
他嘴里嘀咕着,死死的盯着前方横在海上的定远号,千里镜挂在脖子上,手捏成拳头,几欲滴水。
“就差一点点…….就能冲过去了!”
“船长,不行了!”大副灰头土脸的跑上来,半边身子是烟尘,半边身子是湿漉漉的水,金发上也落满了灰:“火太大,根本没法灭掉!”
埃佛里木然的听着,目光发散,视力所及,眼前的海面上,还有数不清的小船朝自己驶来,遍布了水面,恍若趴在上头的昆虫,密密麻麻令人心惊肉跳。
“船长,怎么办?”大副催促道。
埃佛里回过头,向后望去。
看到的,依然是冲天的大火,左右两侧,格尔夫的胜利女神号在转向,船屁股上挂着两条点燃了的火船,火势已经弥漫到了艉楼,连露出水面的半边舵页都在燃烧,隔得这么远,都能听到格尔夫的大嗓门在喊着什么。
另一边的那条盖伦船更惨,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大号火把,整条船都在烧,一条主桅被烧塌,在埃佛里的眼前轰然倒下,像根火柴棍一样插进水里,有差不多十条火船把自己固定在船身两边,像篝火一样把船架起来烧。
后面稍远的位置,约尔的复仇号和另外几条欧式大船阵型凌乱,有的在横着跑,有的朝左右转,但无一例外的,都陷入了大批火船的围困,最后的一条船已经被烧得如同一盆火锅,船上的人惨叫着在跳海。
“轰~!”
一声巨响在幻想号的中部炸响,声音之大连站在很远的埃佛里都被吓得蹲下了身子,等他定睛看过去,一门两磅的铁炮残躯正好打横了飞过来,“砰”的一声砸进艏楼的下方,在舱板上砸出一个窟窿,里面是海图室,呆在里头的几个参谋叫了一声,就没了声响。
“火药桶!看好火药桶!”大副声嘶力竭的喊着,冲甲板上大吼:“别让火势引爆火药桶!”
左舷边,一桶供船舷小炮使用的火药桶被大火引爆了,幸好桶里的火药已经用的几乎见底,爆炸只是波及这门炮和有限的几个人。
但引起的混乱令本就一团糟的甲板上更加不堪了,血肉模糊的尸体被人踩来踩去,奔走的水手们提着水桶去救火,残存的炮手抢过水桶浇在火炮上降温,高温蒸发水滴的白烟和船板燃烧发出的黑烟混合在一起,令幻想号好似一个沸腾的烟囱。
“船长,怎么办?”大副第三次询问了,他的潜台词其实很明白。
“弃船吧。”埃佛里万念俱灰,他已经看到,前面定远号为首的戎克船队正在转向,把船头对准了自己。
这是要发动冲锋了,趁你病要你命,要在幻想号的伤口上再插一把刀。
“弃船吧,没有胜算了。”埃佛里冲大副挥挥手:“让还活着的人上小艇,回到雪兰莪港去,上岸后寻求布吉人的保护。”
“布吉人有能力保护我们?”大副以为自己听错了。
“总比落入东方海盗手里强。”埃佛里叹道:“约尔说,东方海盗是凶狠的魔鬼,喜欢吃人,不能让英勇的绅士们被野蛮人吃掉。”
大副点点头,起身打算招呼众人离开,却发现船长本人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船长,你先上小艇。”大副伸手去扶他。
埃佛里凄然摇头:“幻想号完了,买下这条船耗费了我毕生的财产,我立刻就会破产,大股东英王会把我吊死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前的广场上,我回不去了。”
大副出主意:“我们可以做海盗,像约尔那样。”
埃佛里鼻孔中嗤了一声:“我是个爵士,是贵族,怎么能和约尔那样没身份的平民为伍?”
大副觉得脚下有点烫,低头一看,一股火苗正从艏楼底下的木板中窜上来,撩烤着自己的皮靴。
埃佛里被烫的蹦了起来,几步跳到了艏楼下面,用手在屁股上乱拍,扑灭裤子上的火苗。
大副紧跟着他跳下去,就听埃佛里声色俱厉的对自己喊道:“带水手们下船去,立刻!一秒钟都不要耽搁,回伦敦去告诉所有人,我埃佛里是个体面的贵族,是战死在亚洲战场上的,让我的家人今后可以昂着头生活下去!”
大副惊呆了,他跟了埃佛里这么久,头回体会到他是这样讲究的人,不禁眼眶发热,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他双腿并拢,标准的行了个海军礼,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头一个跳上了吊在船尾的小艇。
密布船身的火炮一门接一门的停止了开火,水手们争先恐后的跟着大副上小艇逃生,一些被大火困在底舱的人捶打着船板,绝望的呼救。
埃佛里等身边再无一个人之后,独自捂住口鼻,钻进自己的舱室,当他一会儿后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个捆在背上的包袱,腋下夹着一个皮囊。
此刻火势已经很大了,火舌从四面扑上甲板,高温撩烤着一切,甲板上几乎无法站立,活人如同牛排一样被烤得冒油,埃佛里冲上了艉楼,在这里把皮囊摊开,拼命吹气。
皮囊被吹鼓之后,状如一人高的气球,埃佛里用一根绳子将他系在腰上,背着背上那个沉重的包袱,眼看四下里无人,噗通一声,跳进了海里。
皮囊拽着他,没有被包袱拉到海底去,埃佛里挣扎着开始游泳,在他身后,幻想号上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爆炸,冲天的蘑菇云炸飞了船的中部,那是火药库的位置。
七零八落的零碎从天而降,差点砸中海里的埃佛里,这位高贵的船长没有犹豫,固执的手脚并用,离自己那快要沉没的财产越来越远。
撤到小艇上的大副在向雪兰莪港奔逃的路上,碰到了约尔,约尔的状况要好一点,虽然他也在救生艇上,但起码保持了衣着的完好,头顶上的帽子和右腿的木头假肢依然健在,不过当他用刀子砍断攀附着小艇船帮子企图爬上去的落水者的手时,这个举动令大副不齿。
“埃佛里爵士比他高尚多了。”大副心里想到,不禁回头望向后方。
幻想号正处于燃烧的最顶点,爆炸的火花宛如夜空中的焰火,照亮了整个雪兰莪港。
“埃佛里爵士真的是个好人。”救生艇上幸存的水手们纷纷落泪,集体把手放在心口,为他们殉职的船长默哀。
定远号上升起一串蓝色灯笼,黑旗翻腾,夷州船队开始缩小包围圈,两翼向中间靠拢,用集火炮火送了丧失了抵抗能力的欧式船队最后一程。
各船也放下了小船,开始收拢水里的火船水手,这些敢死队有一部分已经长眠在了水里,但能找回来的尸体,也必须捞上来。
远处,亚齐船和印度船被欧洲船队的遭遇吓破了胆,早就开始作鸟兽散,周洪谟带着他的人马正在四处扫荡追击,炮声隆隆。
天边的海天线上,一抹旭日跃出了头,金色的朝阳照亮了云层,天,就快亮了。
一场持续了一整晚的海战,进入了最后的关头,血腥的杀戮即将结束,铁与火终究要停歇。
聂尘腰里的短铳从始至终没有拔出来,洪旭松了一口气,两人眼圈黑着,击掌相庆。
“差不多结束了。”洪旭评价道:“龙头,只是太惨烈了,我们的损失也很大,这场仗,可能要死掉近千人。”
“死者名单造册,遗体捞上来的就地卖了,把头发剪下来带回去给他们的家人,好生抚恤。”聂尘的嗓音低沉,疲惫中带着悲意:“在淡马锡修个烈士陵园,常年供奉牌位,把俘虏挑一些出来,送去祭祀。”
洪旭点头记下,定远号恰好从燃烧的幻想号身边缓缓经过,因为这条巨舰已经快要变成一堆木炭的缘故,炮手们没有再发炮攻击,两舷伸出很多长杆,打捞水上的漂浮物和人。
“龙头,海上捞上来一个蕃鬼,说些听不懂的话,叽里咕噜的很牛,是不是就地砍了?”有人匆匆过来,向聂尘禀报。
聂尘皱起眉头,洪旭道:“红毛鬼没好人,砍了吧?”
“不忙,带上来我瞧瞧。”聂尘拦住了他。
很快,浑身如落汤鸡一样的俘虏被带了过来,那人还背着一个大包袱,死死的不肯松手。
聂尘打量了一番,用英语问道:“你是谁?”
听到熟悉的语言,埃佛里眼泪都快下来了,刚才那些皮肤黝黑的东方海盗用刀子在他眼前比比划划,言语都不通,貌甚凶狠,快急死他了,此刻碰到会英语的人,他盯着聂尘眼珠一转,深深的就鞠了一躬。
“我是英格兰国王授予爵士爵位的幻想号商船船长,伟大的英国国王麾下的商人埃佛里,向睿智的中华远洋商行大人,致以最高的问候!”
聂尘被他弄得怔了一下,头回见到这么大方的俘虏,四海龙头都懵了。
未等他发问,埃佛里自顾自的继续说道:“现在,我恳请这位大人,发发慈悲,让我为你效力,成为你的仆人,不要杀掉我,我能为你带来极大的利益,我懂得远洋航海,可以帮你统治广袤的海域,掠夺数不尽的财富。”
他本想脱帽致敬,可惜脑袋上的帽子早就丢了,只要把腰弯折九十度,深深的鞠躬。
听到这里,聂尘突然笑了。
“你是来投诚的?”他笑着问道:“你是个爵士?”
“是的。”埃佛里抬头看他:“不过现在爵士的身份不重要了,我愿意为大人效死力!”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聂尘撇撇嘴:“你这样的人我有很多。”
埃佛里狡诈的一笑,把手里的大包袱放到甲板上,开了开来:“大人一定会答应我的,因为我有很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