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穆什喀的登陆地点,距离马福塔的登陆地点大约间隔了十里地。
这是因为为了达到一正一奇的袭击效果,两路人分头上的岸。萨穆什喀是正兵,一路敲锣打鼓、呐喊喧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攻皮岛了,而马福塔是奇兵,一路偷偷摸摸、偃旗息鼓,摸黑在另一处乘小船涉水爬沙子,所以从难度上来说,马福塔占了便宜。
当萨穆什喀在滩头和列阵明军浴血苦战的时候,马福塔几乎靠突然出现后造成的恐慌就顺利招降了不少从睡梦中惊醒而傻了眼的明军,于是这一路清兵进展顺利,顺理成章。
但清军将领之间,内卷严重,旗与旗之间有个面子问题,将领与将领之间,也有派系之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八旗军也无法避免。
阿济格来取代硕讬,本就有皇太极斥责硕讬无能的意思,底下的将领要是再不努力争功,只怕收兵回去还会遇到什么苛刻责难,于是人人努力争先,不肯落于下风。
萨穆什喀和他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听到马福塔都快跑到皮岛另一边去了的消息,心中焦急可想而知,一群人脚下生风,朝着白甲兵所指的方向疾奔。
固山额真萨穆什喀大步走在前头,他手里拿着那颗怒目圆睁的人头,鲜血滴了一路,沿途碰上不少丢盔弃甲的明军士兵和皮岛百姓,所有人见了那颗人头,以及凶神恶煞的清军,莫不变色颤粟,胆子大的还能脚底抹油掉头就跑,胆小的双股颤颤只能跪地求饶。
清军自然不会理会这些没了斗志的人,看着不顺眼的一刀砍了,顺眼的由他们去,只要没人阻拦,大家懒得去追击,去和马福塔汇合,打击明军有组织的抵抗才是重点。
岛上零星的战斗随处可见,皮岛上也不尽是怂包,小股的明军在墩堡边、野地里奔跑,人影瞳瞳,萨穆什喀也搞不清他们是在兵还是民,他望见海上炮火连天,火光映红了天际。
来到皮岛西边,就看到在一片树林边上,马福塔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坐在地上休息。
萨穆什喀见四周没有明军,有一些汉军模样的人血迹累累,受了伤躺在一边呻吟,于是大笑着走过去,把手里的人头重重往地上一放,道:“参政大人可是累了?不如多休息一阵,等我把岛上平定了,你再起来。”
马福塔年纪较大,为人沉稳,作为后金派遣朝鲜国的通商使者很多年,脾性温和,听了这挑衅的话并不恼怒,只是瞟了他一眼。
没等马福塔答话,却见身后一个汉人惊叫起来,指着萨穆什喀手中的人头道:“金日观!是金日观!”
萨穆什喀皱眉愠怒,看着那人:“何人叫嚣?”
马福塔伸手揪住那人的衣服领子,往前一甩:“你认得这脑袋?”
“认得认得。”那汉人被甩得一个踉跄,站稳后鸡啄米一样点头:“他是增援皮岛的明朝大将,叫金日观,他是除了总兵陈洪范之外的大将,如今陈洪范早早离开,他就是皮岛上最能打的人。”
“这么说现在明狗最能打的大将被我杀了?”萨穆什喀乐了,哈哈大笑:“你又是谁?”
“他是我的一个降将,十来天前就跟我们暗中通信要献岛的人。”马福塔得意的瞧了瞧萨穆什喀,意思是你个莽夫,用脑子你差我好几条街。“告诉这位大人,你叫什么名字!”
“是是是,小的叫沈志祥,本是明朝皮岛驻防参将,东江总兵沈世魁是我干爹。”汉将唯唯诺诺的弯腰点头:“其实不止是十几天前,早在去年我就派人给石延柱大人送过信了,托他向大清国引荐小人,只是不知道信送到了何处,没有下文。”
“原来是个吃里扒外的叛徒!”萨穆什喀轻蔑的嘟囔了一句,马福塔和沈志祥就装没听见。
“萨穆什喀,你杀了明朝大将,这份功劳可不小。”马福塔大度的向萨穆什喀道喜,拄着手里的刀把地上的金日观人头拔了拔:“不过杀了一个明将不等于大事可成,岛上抵抗的明军还不少,我们依然很危险,海上的援兵上不来,咱们人手不够,所以我才派人过来合兵一处。”
“岛上抵抗的明军不少?”萨穆什喀哈哈一笑:“参政大人是不是眼花了?天色虽暗,但何处还有大队明军敢于抵抗?一些零散顽徒有什么可怕?就算岛上明狗数量很多,只要我等占住阵脚,等我大军上岛来,一样把他们全部赶下海去!”
“果然是条好汉子!”马福塔竖起大拇指,朝身后树林那头指了指:“现在林子那一边就有队明狗列阵,就请你去把他们赶下海去吧。”
萨穆什喀眼珠子转了转了,视线在那群鼻青脸肿的天顺军身上定了片刻,打了个哈哈:“原来你是在那儿吃了瘪,怎么,那些明狗很凶?”
“不一般,不然我怎么会请你过来汇合。”马福塔吸了口气:“不是我妄自菲薄,如果不把这股明军解决掉,等到天色发亮,阿济格大人的援军还不能上岛,被岛上明狗发现其实登陆的就我们这点人,下场如何,你自己想。”
萨穆什喀面色微变,朝树林那一边望了望:“明军有多少人?”
马福塔道:“黑夜里不怎么看得清楚,不过列阵的有三百人左右。”
“多少?”萨穆什喀以为自己听错了。
马福塔看了看他,重复道:“三百多。”
萨穆什喀嘴角咧了咧,看表情似乎要控制不住的大笑,马福塔不等他笑出声来,起身道:“不可大意,明狗人不算很多,但据天顺军活下来的人讲,都是精锐。现在你来了,我们旗人差不多也有四百人,去干掉他们吧。”
萨穆什喀紧走几步,跟上他的步履,绷着脸奇道:“你刻意等我,就是因为被天顺军说的吓住了?”
马福塔脚下不停:“你见过把人放到二十步以内再射火枪的明军吗?你见过不靠弓矢敢一开始就近身肉搏的明军吗?你见过被人近身搏杀后不但不退还能阵型不散的明军吗?”
“见过。”萨穆什喀脸上的讥笑慢慢褪去:“不过很少。”
“那就是了,今晚上我们就碰上了。”马福塔面色凝重,带着萨穆什喀等人转过了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地上:“你看,他们就在那儿。”
这片地势是一块平地,紧靠岛屿西边的大海,站在这里就能看到海边有大群船只停泊,数不清的人影在朝那里汇聚,抢着上船,在海岸和清军之间,有一群黑色的甲兵坐在地上休息,大概看到这边有清军出现,这些甲兵全都站了起来。
“他们坐在这儿干嘛?”萨穆什喀纳闷。
“等我们。”马福塔简短的答道:“一刻钟前我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那儿了。”
萨穆什喀吸了口气:“临敌不慌,跟寻常明军的确不一样。”
停了停,他又说道:“人数很少,恐怕还没有三百人。”
“差不多是这个数,你敢不敢上?”
“有何不敢?”萨穆什喀这回真的笑了:“精锐明军又不是没打过,当年萨尔浒的杜疯子那么狠的人我都交过手,还会怕这些明狗?”
“我的人都是披的轻甲,没有你的重甲兵那么厚实,正面就靠你了。”马福塔拍拍他的肩:“我带人在两翼掩护,一旦破了口子,我随后掩上。”
“你个糟老头子又算计我。”萨穆什喀骂了一句,但心里却觉得得意洋洋颇为消受,因为他的手下的确都是惯于陷阵的重甲猛士,他把马福塔的话当恭维的语言了。
“那就这么定了。”萨穆什喀大手一挥:“准塔,带五十个披甲人上!”
拔什库准塔应声而出,他个头不高,却披了三层甲胄,整个人看起来鼓鼓囊囊状如牛犊,刚才萨穆什喀和马福塔的对话逃都听到了,满心都是骄傲,一种舍我其谁的自豪感爆棚。
“你,你,还有你,带人跟我上!”准塔点了五十个人,呲牙对同为拔什库、却没有被萨穆什喀列为陷阵人的鳌拜一笑,把右拳在胸口捶了一捶,低下头顶铁盔,闷声提刀就往前走。
五十个白甲兵跟着他,一言不发的拔腿就走。
他们出发的地方,距离夷州玄甲兵大约有两百步。
在这些陷阵白甲兵身后,剩余的清兵排成松散的横队,列队而行,两侧有马福塔的轻甲兵手持弓箭火枪掩护。
准塔的步伐不算快,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但步率却在逐渐加快,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急。
“一百五十步!”
鳌拜跟在准塔身后大概二十步远的地方,保持着和准塔一样的速度,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远处已经排列成阵型的明军不放,心中估算着距离。
“一百步了!”
明军没有开枪,虽然站在阵列之前的鸟铳手端着火枪一直瞄着前方,但就是没有喷火星子。
这伙明军果然沉得住气,要是换做辽东战场上这两年遇到的明军,早就放了一排铅弹了。
后面掠阵的萨穆什喀也稍稍皱眉,觉得今晚可能要损失一些人手了。
“五十步!”
低头向前的准塔已经开始小跑了,刚才一直用行走靠近的双腿逐渐大幅度摆动,重甲兵们跟着他在这个距离上不再保留力量,他们把全身力气都调动起来,顶着一身铠甲全力奔跑,只为近身。
“三十步!”
准塔浑身的血都快从血管里迸飞出来了,他把脑袋上的铁盔又拉下了一点,尽量遮住了全部面门,耳畔听到后面的鳌拜在大声喊着,让所有的人注意明军火枪。
“砰砰砰~!”
明军没有让他们等待多久,二十七八步的距离上,鸟铳开火了。
准塔不敢抬头,把长刀横在下颚前,闷头前冲。
“噗!”
“铛!”
他的腋下剧震,紧跟着右胸如被重锤命中,整个人仿佛撞上了一面墙,被一股巨力朝后猛甩,状如奔牛的汉子顿时止住了去势,闷哼着往后就倒。
一个又一个重甲兵从他身边跑过,这关头,没人去理会他。
准塔觉得嘴里有股甜味,一会儿工夫就变成血腥的苦涩味儿,身上有两处地方剧痛,他探手一摸,左侧腋下有个小小的东西卡在甲叶里,而右胸的位置湿湿的,把手拿到眼前看了看,是血。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右侧身体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血像泉水一样从右胸的枪眼里冒出来,三层甲胄都没有挡住这一枪的贯穿,生命力正以分钟为单位从他的身体里流逝。
准塔用满语骂了一句娘,徒劳的躺了下去,然后看到了鳌拜的脸。
“兄弟,不要死,等我杀了明狗回来救你!”
鳌拜捏了捏准塔的手,感受到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皮肤已经开始发凉,没有丝毫的犹豫,红着眼睛起身就冲锋。
跟准塔一样躺在地上挣扎的,还有四五个重甲兵,倒了这么几个不是因为夷州鸟铳手没打准,相反的,几乎每一枪都命中了人身,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清兵们是带着枪眼在继续冲。
只要没死,还能动,就拼命往前,这是清兵和天顺军最大的区别。
夷州军中,鸟铳手们开始退往两侧,清军的轻甲兵在向他们射箭。
汪承祖换到了玄甲重步兵的第二排,由于人数少,重步兵们只排两排,阵型有些单薄。
“站住了,脚下都给我站住了!”汪承祖没有想到鸟铳一轮射击基本上没有解决掉多少清兵,冲过来的披甲人活像猛兽一样凶猛,于是高声大吼起来:“杀!”
长刀上撩,刀锋与铁甲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