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鹿呦被淌进屋的晨光和鸟雀鸣叫声吵醒,捞起手机看了眼,距离闹钟响还有半小时。
怀里的玩偶比起家里那只,少了几分陈旧感,多了些属于月蕴溪独有的冷香。
感觉很不一样。
鹿呦迷瞪了几秒,翻身坐了起来,麻利地换了衣服,叠好被子抱在怀里。
走到门口,她又折回到沙发旁,弯腰,捏着鹿角将玩偶拎了起来。
屋里静悄悄的,月蕴溪和奶奶她们都还没起。
鹿呦放轻了步子上楼,走到主卧门口,握住门把手,以极慢的速度按下去,往里推开。
全程小心翼翼,堪比她平日给钢琴调律,生怕出错制造出声响吵醒里面的人。
私闯民宅的小偷也不过如此了。
主卧窗户前悬着布料质感很厚的窗帘,遮挡了大半的天光,敞开的门缝漏出细细长长一条光带,一直延展到床上,勾勒出侧卧的人形。
有那么一瞬,鹿呦走了神。
不知道昨晚悄悄进书房的月蕴溪,是不是也像此刻的她这样,偷感十足。
鹿呦无声弯了弯唇,绕到床靠里的那边,慢慢放下被子和玩偶。
将要离开的时候,原本背对着她的月蕴溪突然翻了个身。
鹿呦神经倏地拧紧,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就着门缝漏进来的光亮,依稀能看见月蕴溪脸,双目紧闭,眉头舒展。
睡颜沉静,并没有要醒的迹象。
鹿呦长长地吐了口气,绷直的肩背逐渐放松,忍不住又多看了月蕴溪两眼。
很乖侧躺式睡姿,不像她,睡得乱七八糟,一个人能占大半张床,活像是要入梦冲锋。
在西城的那几日,动不动就把对方当抱枕。
想到这里,鹿呦耳后根一热,没再多看,拿上洗漱用品,离开卧室去到了一楼的卫生间。
刷牙时碰到昨晚被牙齿磕到的地方,感觉到疼,才发现那处起了个溃疡。
果然是磕破了。
创口不大,想着过几日应该就能好,鹿呦便没再多管,捞起长发低挽在后脑勺,转而去了厨房。
昨晚从超市回来后,月蕴溪有带她们熟悉厨房,顺便泡了黄豆,就在左侧料理台上的白瓷碗里。
鹿呦走过去垂眸看了眼。
水面上浮着几个豆皮,沉在碗底的黄豆都已经泡发。
收回视线,她仰头,拉开了上面的樱桃木柜门。
存放五谷杂粮的玻璃罐们整齐地排列在最底层。
鹿呦手扶着柜门,歪了歪头,陷入沉思。
哪一种搭配是月蕴溪最喜欢喝的呢?
片刻后,她伸手拿了几罐出来。
不多时,破壁机工作的声音奏响在了耳边,间杂着锅里水开沸腾的咕噜声,鸡蛋翻滚打转的碰壁声。
鹿呦倚着岛台犯困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记录煮蛋时间的闹钟突兀地响起。
与此同时(),?杓詞??秊龔彎???屏??[()]?『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没几秒,便被同样白净细长的手给按掉了。
月蕴溪利索地起了床。
洗漱完,再回到床前整理床单被褥时,她才注意到另一边的床头多了一床被叠好的被子。
被子上,还趴着一只毛绒绒的小鹿玩偶。
月蕴溪轻笑了声,随即,笑容微敛,更轻的叹息溢出来。
真遗憾,舟车劳顿,她睡太死。
忽然想到什么,月蕴溪走到床对面,抱起那床被子,径直去了阳台。
厨房里,鹿呦按掉第二个闹钟,从锅里捞出又闷了十分钟的鸡蛋,浸到盛有凉水的碗里,随后开始过滤豆浆渣。
冲洗滤网的时候,门被敲了两下。
鹿呦转过身。
月蕴溪关门的手停了一下。
很难形容这一瞬的感觉,架在灶台上锅、敞开盖的破壁机都还在冒着热气,袅袅白烟融在空气中,浓郁的豆浆香萦绕在鼻尖。
喜欢的人,就站在这人间烟火气里,在她亲自设计的厨房里,在她的目之所及处。
厨房的玻璃窗外,太阳还没出来,天色还是水洗布的灰调,窗樘框着眼前的人与景,仿佛一幅画,有着不真实的梦感。
月蕴溪轻声说:“早。”
像是想出声,证明眼前的不是梦,又怕声音大了,梦会醒。
“你起的好早,幸好我没有再赖半个小时。”鹿呦拧开龙头清洗破壁机,在水声中开口,“你是不是要去晨跑?玻璃杯里有温水,可以喝。对了,有蒸锅么?”
月蕴溪微微挑眉,打开灶台下面的柜子,从里面拿出蒸屉,递过去,“我可以理解为,你特地这么早起,就是为了给我准备早饭么?”
不锈钢的蒸屉仿佛烫手,差一点没拿住。鹿呦别过脸,恨不得把头都埋起来,嘟哝说:“毕竟在你这住着。”
月蕴溪莞尔:“准备了什么早饭?”
“水煮鸡蛋和豆浆。”鹿呦放松了下来,冲洗蒸屉,“我想着你要晨跑,就先弄了这两样,等你跑步回来,豆浆温度就能降得刚刚好,到时候再热个包子。有大肉包、酸豆角、二鲜、和粉丝豆腐,你想吃哪个?”
稍顿了顿,鹿呦补充说:“没有都行和随便。”
月蕴溪含着笑回:“粉丝豆腐吧。”
“好巧,我也喜欢吃这个,粉丝豆腐刚好两个。”
给锅里添了水,架上蒸屉,鹿呦端着锅从水池边让开,转身时对月蕴溪狡黠地眨了眨眼说,“我回头在包子上面戳两个洞,你别拿错了。”
月蕴溪低低地笑着,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呦呦。”
“嗯?”
别买房了,一直住这里吧,住进我的生活里。
话到嘴边,却被更想尊重对方的意愿拦住,月蕴溪摇了摇头,瞥见到先前被鹿呦身体挡住的玻璃壶。
里面是
()奶白色的豆浆。
细嗅浮在空气中的豆香,隐约还能闻到其中的杏仁味。
于是,她改口问道:“那是燕麦杏仁露么?”
“嗯。我记得你昨天,是先把南杏仁放进了购物车,所以就在想你是不是更偏爱喝这个。”把锅放到煤气灶上,鹿呦折回到水池边,从月蕴溪面前经过时,看了她一眼,“欸,我猜对了没?”
月蕴溪似笑非笑地回望她。
这个神情很耐人寻味,尤其在没有回答的情况下。
鹿呦不由停住脚步,视线定在了她身上,眉头轻轻一蹙,很快松开,“怎么这样看着我?是猜对了,还是没猜对啊?”
话音落下,她瞧见月蕴溪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泛开。
“我感到开心,因为你在观察我,而且观察得很仔细。”
仍旧是那份温柔又沉稳的音色,说着笃定的话。让她想到昨日深夜,就着薄黄的灯光看书,听见庭院外宽阔的大道上,过路的车穿破夜色的悠远声响。
由远及近,沉沉地落入耳中,而后扯出长长的一道痕迹。
鹿呦很难忽略被点破的这个瞬间自己翻涌的心绪。
无法否认,她确实对月蕴溪的喜好上心了,源于她想多了解月蕴溪一点。
“但我是随便放的。”
月蕴溪的轻声细语里满是可惜,为她的答错感到可惜。
可看着她的目光里却漾着另一种含义。
如同小时候玩的刮刮乐,涂层被刮开,明晃晃一个“再接再厉”,鼓励着赌徒继续。
鹿呦几乎是没有思考地问:“那你喜欢什么?”
月蕴溪笑说:“五红汤。”
鹿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喔,补气血的。”
颔首与附和都是加深记忆的表现。
而她就像是在玩新一轮的赌徒游戏,怕被看清底牌,将声色行为都控制得平静如常。
面无表情地越过了月蕴溪挪步到水池前,伸手去拨水龙头。
水流涌出前,身后方向传来月蕴溪的一声轻笑。
仿佛洞穿了她的小心思。
鹿呦顿了顿,拽下挂钩上的清洁布。
月蕴溪笑说:“我很喜欢它煮出来的味道,就像有些人喜欢咖啡香一样。不过,这个喝多上火,一周最多只能喝二次。”
语速比往常慢了些,后半句比前半句的语调略重些。
鹿呦想到学生时期,老师在灌输新的重要知识点时也是这般。
但,无论怎么强调,接受与否,还得看学生自己。
鹿呦“喔”了声,将手中的清洁布递放到水下。
本就微潮的布,一下就被水浸得湿透。
月蕴溪腰臀往后靠上岛台,拎起玻璃杯,抿了两口温水说:“你早上起来,如果想喝咖啡的话,左下第一个柜子里有咖啡机和咖啡豆。冰箱还有汤力水,可以配个汤力美式。”
鹿呦唰地扭过头,惊讶
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月蕴溪笑笑说:“之前晨跑遇到奶奶,听她说的。说你晚上回来很晚,总跟月亮比赛熬夜,早饭得她叫你才起来吃,每回都是糊弄两口。偶尔能自己起来吃,就会弄杯咖啡喝。”
鹿呦听得眼皮直跳。
已经能想象到,奶奶提到她就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咖啡提神嘛。”鹿呦为自己辩驳,“基本都是早上有事,我才不用奶奶叫,自己早起。”
“像今天这样?”
鹿呦心跳随她的话音,漏跳一拍,一阵鼓噪。
“你不去晨跑么?”话题转得生硬,她知道。
“一个人跑,有点孤单呢。”
鹿呦不合适地联想到一只可怜巴巴主人带着去溜的大金毛。
“你之前,不是一个人跑么?”
“不是啊,有奶奶陪。”
“……”鹿呦撇了撇嘴问,“奶奶还跟你说我什么了?”
月蕴溪说:“她的话题总是会围绕着你。”
这简短的一句,像是以她为中心画了个范围很广的圈。
鹿呦盯着小拇指上的尾戒,半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如果不是她断了指,奶奶本可以继续在乡镇呆着,在那里,她有很多可以再夏季一起乘凉、冬季并肩晒太阳、春秋围聚打麻将的老伙伴们。
可是,在这座钢筋水泥堆砌的森林中,她有儿子跟没儿子一样,也没有朋友。
枯燥无聊的日子里,唯一鲜活的存在,就只有一个孙女。
而这个孙女,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陪伴老人。
鹿呦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气。
好在后来多了只能逗老人家开心的比熊,多了能陪着奶奶闲聊的刘姨。
月蕴溪说:“我对你的了解,除了少时的记忆,基本上都是通过奶奶早晨与我闲聊。”
大理石台面被鹿呦心不在焉地来回擦拭,锃亮得都快能当作镜子使。
脑中无端冒出一个猜想,她才停了手。
之前听奶奶说遛狗时总能遇到晨跑的月蕴溪,她就感觉巧得过分。
奶奶遛狗的时间和路线并不是固定不变的。
“你刚刚说,有奶奶陪你,是你每次晨跑都能遇到奶奶?”鹿呦侧转过身,“这么巧的么?”
对面,月蕴溪姿态慵懒地倚靠着岛台,手拎着玻璃杯正小口抿着水,闻言,从唇边移开了玻璃杯。
杯里的水围绕杯底突起的山脉晃漾着。
水面归于平静时,月蕴溪掀起眼皮,目光坦然地对上她的视线。
“不巧,哪怕有刘姨通知,我也经常要跑着找她找很久。”
鹿呦心头一震。
事实证明,任何拐弯抹角的试探,在坦荡承认下都不堪一击。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没有巧合,也不是什么不期而遇。”月蕴溪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移开,低头,盯着里面清澈的水,指腹摩挲杯壁,感受又凉了几度的水温,“都是我的蓄谋已久。”
“你……”鹿呦感觉到心脏在颤栗,一时语塞。
我不是什么好人。
这话确实不是第一次听月蕴溪说。
但因为是从小就认识,她始终记得,第一次去陶芯家蹭饭,她打碎了一个杯子,陶芯对她说:你完了,我之前打碎了一个,差点被我爸打死。
年少不知人生的容错率远比想象的还要大,那一瞬,她只觉天都要塌了,甚至已经想象到回去被鹿怀安揍的景象。
当陶叔叔问起碎了一地的杯子,她惶惶不安不敢开口,是月蕴溪柔声说: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呦呦,害她手滑了。
这样温柔、体贴的大姐姐,怕是说多次我不是好人,她都会当作耳旁风。
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有点复杂难以言喻。
“是不是吓到你了……”月蕴溪叹息,“抱歉,在我们有交集之前,这是我唯一能了解你的途径了,也是极少能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的时候。”
语气诚挚又落寞。
鹿呦只觉心跳彻底失去了它原有的秩序。
“呦呦,别因为这个怕我。”
一字一句,像缓慢推入血管的针头,带来一点细微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