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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兰,家里有葱、胡麻油、花椒粉和生姜吗?”
“有。”
“去药斗子里抓几片党参、豆蔻和草果,我给你们露一手。”
“哎!”
这些‘调味品’,整个陈家沟,也就常书兰家才有。
毕竟,她父亲常大夫,曾经是这十里八村唯一的‘赤脚医生’,钱、粮食和各种票证没有,中药材却还存了不少。
常书兰小跑步的去‘抓药’,六个‘小姨子’,则如六只忐忑不安的鹌鹑,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这个‘陈力哥哥’,大家都认识,毕竟,两家人就是斜对门,几乎每天都能见面。
可是,彼此之间,却并不熟悉。
陈力年龄大一些,性格孤僻,见了邻家小孩也不怎么亲近,往往只是看一眼,或者,最多点点头,便会擦肩而过。
在六个小丫头眼里,这个‘陈力哥哥’其实有点凶,而且,还是很凶很凶的那种。
她们可都见识过,就在两個月前,老村长的小儿子,二流子陈抗美,骂了陈力一句‘有人生没人养’,就被陈力提了一把宰羊刀,追着戳了两个多小时……
“来,每个人先吃一小口,等会儿我汆了肉汤,把肉再爆炒一遍,就可以正式开吃了。”
陈力抓起那半只野鸡,挑最肥的部位,撕了一小块,直接塞给年龄最小的那个‘小姨子’:“丹丹,来,吃肉肉。”
五岁的常书丹,一脸茫然。
她的小嘴里,小心翼翼的含着那一块鸡肉,不敢咀嚼,更不敢让肉掉出来,那个口水啊,很快就扯出了丝线,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根本就止不住。
“鸡肉香不香?”陈力伸手,帮她擦一把口水,笑眯了眼。
小丫头突然哭了:“哇~~~”
人小嘴大,哭的时候,估计能放进去两个鸡蛋……陈力没有照料小屁孩的经验,登时便有些慌乱:“哎哎哎,你吃肉肉,别哭啊。”
不料,他越是如此,小丫头就越发哭得厉害,稀里哗啦的,眼泪鼻涕糊了她的大半个脸。
“丹丹怎么了?”
就在此时,常书兰双手捧着一包‘调料’回到厨窑,看着小妹嚎啕大哭,有些好奇的说道:“这丫头皮得很,每次被我妈提起来揍,鸡毛掸子打折了,她都还能笑出声。”
“今天这是咋了,她哭得这么伤心?”
陈力双手一摊,苦笑道:“不知道啊,估计是我太丑,把娃给吓着了。”
陈力如此一说,常书丹哭得更厉害了。
常书兰低头,仔细瞧了一眼,忍不住笑了。
这小丫头片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看上去很伤心,她的几颗豁牙,却又小心翼翼的挡着一小块鸡肉,生怕从嘴里掉出来……
“她是被鸡肉香哭的,哈哈哈,果然是个小馋猫。”
常书兰将几样中药材递给陈力,抱着小妹,给她擦拭口水,絮叨说道:“上一次生产队分了一点猪肉,我妈炒了一碗回锅肉,丹丹就被馋哭了。”
一个人,真的会被肉馋哭。
别人不信,陈力信。
一个人,没有了父母,家里没有一粒米,没有一把面,走在巷子里,不要说肉的味道,就算是闻着别人家炕洞里飘散出来的、烧秸秆的味道,都会馋得默默吞咽口水。
陈力走到灶台边,系上围裙,一声不响的开始忙碌起来。
一个真正体味过饥饿的人,对于打猎、种田、捉鱼、做饭等琐碎小事,往往都比较喜欢。
陈力也不例外。
从小到老,几十年的岁月里,他十分固执的认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最好能做两三道‘拿手小菜’,这是对食物的尊敬。
这是一种感恩,是一种态度,与一个人懒惰、勤劳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所以,在上一辈子,只要条件允许,他都会亲自动手,尽量让每一顿饭食香甜可口,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惯……
热锅,烧油,呛葱花。
不等葱花香气完全弥漫开来,一片生姜丢入锅中,再撒十几粒花椒进去,便需要小火慢炸。
‘刺啦啦’响了几下。
一大团一大团的浓郁香气,升腾而上,在灶台上翻滚几下,迅速弥漫开来,转眼间,便装满了整整一厨窑。
“哇,好香!”
正在照料小妹丹丹的常书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一股子奇异香气惊呆了:“陈力,你还会做饭啊?”
陈力笑了笑,手底下忙碌着:“略知一二。”
常书兰笑眯了眼。
看着灶台前忙碌的陈力,看着他身上那件明显有些肥大的旧棉袄,她的眼眶,却有些湿润。
那是她爸爸的棉衣。
常书月、常书婷、常书萍等六个‘小姨子’,自然也是一脸的震惊和服气,齐齐看向‘陈力哥哥’。
尤其是三姑娘常书婷,终于不再拘谨,竟然使劲闻着胡麻油的爆香味儿,略显生疏的喊了一声:“姐夫!”
陈力转头,对着丫头眨巴一下眼睛,坦荡荡的答应一声:“哎!”
常书兰又羞又恼,凶巴巴瞪一眼三妹,骂了一句‘羞不羞啊’,她自己的嘴角,却微微上翘。
两只弯月般的眼睛,蕴着笑。
很快的,一大锅肉汤,便呛好了。
黄羊肉、兔子肉切成薄片,野鸡肉手撕成丝儿,分别装在八个大黑碗里,上面撒一点葱花、香菜末,热滚滚的肉汤往上面一浇……
啧,这个鲜,这个香!
不要说常书兰、常书月、常书婷‘七姐妹’,便是大厨陈力,都忍不住狂吞几大口口水:“开饭咯!”
不等陈力动手,常书兰姊妹几个抢上前,端饭的,拿筷子的,三两下便端饭上桌。
“姐夫,坐。”
“请坐。”
“请上坐!”
果然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一盆肉、一锅汤,还没开吃呢,六个‘小姨子’便成了‘自己人’,看向‘陈力哥哥’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尤其是三妹常书婷,性格开朗,一旦认定了陈力这个‘姐夫’,都敢开玩笑了。
陈力笑着点点头,温言说道:“好了,都上炕,准备干饭。”
小姨子们转头,齐齐看向大姐常书兰,竟是没有一个人先上炕。
甚至,就连常书丹也不例外,才五岁的人,能被肉馋哭,却也没有抢着上炕吃饭。
陈力看在眼里,心下暗暗点头:‘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家,这家教,可不是陈家沟的风格……’
常书兰瞪一眼妹妹们,刚要开口说话,却被陈力笑着打断了。
“来来来,都上来,一起开吃。”
陈力抱起五岁大的常书丹,先将她搁炕上,他自己则随便坐在炕沿边上,端起一碗肉,直接开吃。
吃几口肉,喝一口汤,舒坦的他想哼哼。
“来来来,一起吃,”他一边吃肉喝汤,一边含含混混的招呼着,“书兰,赶紧让孩子们都上来吃肉。”
常书兰无奈,只好点头:“好吧。”
六个丫头欢呼一声,按照年龄大小,逐次拿起筷子,各自端了一碗肉,开始埋头狂吃。
常书兰看一眼狼吞虎咽的陈力,再看一眼狼吞虎咽的妹妹们,跺一下脚,笑骂一句:“瞧你们这吃相……”
……
1978年,腊月二十四。
陈家沟。
阳光温煦、干净而明亮,透过巴掌大的窗格子玻璃,照进了常书兰家的厨房。
这个因为父亲离世,母亲寡居,姊妹众多的家庭,因为陈力的出现,再一次焕发了生机与活力。
在这个艰难的、漫长的岁月,吃肉喝汤。
或者,看着亲人们吃肉喝汤,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看着陈力和妹妹们埋头狂吃、狼吞虎咽的‘吃相’,常书兰笑了。
一转身,她又哭了。
她在针线箩里找出一根软尺,蹲下身子,不由分说的脱掉陈力的破草鞋,开始给他的大脚丫子量尺寸。
陈力低头,看着她白生生的脖颈,咧嘴傻笑:“干嘛?”
常书兰抬头,轻声说道:“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我量一下尺寸,给你做一双新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