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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小时后,天麻麻亮,生产队的高音喇叭,‘刺拉拉’响了几声。
陈家沟的一天,开始了。
老队长陈耀荣使劲咳嗽着,吐了一大口隔夜痰,砸吧几下嘴,这才开始‘布置任务’。
修梯田,挖土方,修河堤,翻粪,除圈,打铁,修理农具……年年如此,天天如此,好像没有个尽头。
这种日子,一直要持续到大年三十晚上,才能消停三天,让人吃几口好的,歇一口气。
常书兰快步进门,却看见陈力躺在长条凳上,靠着墙,身上盖着一件破棉袄,睡得正沉。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陈力身边,蹲下来,帮他掖了一下棉袄:“妈妈,他的伤、不要紧吧?”
她悄声问道。
“头上的伤不要紧,我已经帮他敷了消炎药,应该没事了。”
文老师坐在书桌前,手里捏着一支旧钢笔,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女儿,欲言又止。
对于母亲的异常,常书兰根本就没有察觉。
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只有陈力。
打她记事起,这个比她大一岁的大男孩,好像就很沉默,跟村里那些半大小子不一样,从不欺负人,但也绝对不让人欺负。
记得有一次,学校里,几个邻村的坏小子,将一条蛇塞进她的书包,差点把她吓死。
就是这个陈力,一声不吭的走过去,一砖下去,就拍倒了一個坏小子。
然后,他就被人揍成了猪头。
她清楚记得,那一次,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不停的被人打倒,不停的爬起来撕打,直到那几个坏小子自己都害怕了,率先撤退。
所以,在陈家沟,他好像没有什么朋友。
尤其是这两年,他母亲去世后,为了挣工分养活自己,他辍学当了社员,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在常书兰的印象中,陈力其实很厉害。
他心灵手巧,不仅识字快,还会制作各种狩猎工具,会耍水,会抓鱼,认得几十种中药材……
“书兰,叫书月、书婷、书萍她们几个起床,你带妹妹们先去拾粪,回来了再吃肉。”
文老师看一眼窗外,突然说道:“记得别让人知道陈力打猎的事情。”
常书兰‘嗯’了一声,有些不舍的站起身,一步三回头的出门了。
看着女儿的样子,文老师叹了一口气,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
陈力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约莫三个小时左右,他就醒来了。
没办法,实在太饿了。
他慢慢坐起来,看着盖在身上的两件棉袄,以及被挪到身边不远处的小火炉,心里暖暖的。
一件棉袄,是文老师的,另一件,则是常书兰的。
两件棉袄都很旧,肩头、领口和袖口上,打了好几个补丁,却浆洗得很干净,散发着一丝淡淡的馨香,好闻极了。
屋子里再没有别人。
阳光透过窗格玻璃,干净而明亮,均匀洒在书桌、药斗和地上,暖暖的,柔柔的,安静而祥和。
‘这就是家的感觉。’
陈力搓了几下脸颊,站起来,活动了几下筋骨,将两件棉袄叠放整齐,简单收拾一下,将长条凳、小火炉等全部搬回原位。
“陈力你醒啦!”
刚一出门,常书兰几乎同时从厨窑出来,端着半脸盆热水:“来,先洗把脸。”
她快步跑到另一间箍窑,抱来一个蓝布小包袱,娇嗔笑道:“你这人,出门的时候,大门都不锁啊?”
“就不怕被人偷?”
陈力洗了一把脸,笑道:“家里穷得叮当响,小偷进去,估计会愁哭,说不定她不仅会给我送来一件棉袄,还要给我当媳妇呢。”
听着他胡说八道,调侃她是‘小偷’,常书兰羞红了脸。
她轻轻咬着下嘴唇,笑眯了眼:“以前没发现,你这家伙,还挺会说话呢。”
陈力笑了笑,没有继续开玩笑。
上一辈子的陈力,在陈家沟,还真不会说话,也不会开玩笑,妥妥一截榆木疙瘩……
“赶紧去换衣服,换了衣服就吃肉!”
常书兰让陈力进屋换衣服,她自己则快步出门,四下张望几眼,折返进门,‘咣当’一下,还上了闩。
透过窗格玻璃,看着少女紧张兮兮的样子,陈力忍俊不禁,同时,更有点心酸。
这就是1978年的陈家沟啊。
为了吃一口肉,不仅要偷偷摸摸的炖,还要偷偷摸摸的吃,生怕被人发现,就像是在做贼。
“文老师呢?不在家?”换好棉袄,陈力出门问道。
“我妈去翻粪了,”常书兰有些无奈的说道,“本来,她在学校上课,能顶一个青壮年劳力的工分,上山采药,帮人看病抓药,也能顶一个青壮年劳力。
可是,你也知道,我家姊妹多……”
常书兰的神情,突然就黯淡下去,眉目低垂,突然问了一句:“陈力,我家姊妹多,你、你会嫌弃吗?”
她的姊妹,的确有点多。
常书兰是家里老大,是长姐,下面还有六个妹妹,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才五岁……
这种家庭情况,搁在眼下这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不能说麻烦、难心,而是妥妥的灾难。
有一句老话怎么说的?
男不娶大姐,女不嫁小郎……常书兰的情况更加特殊。
她是家里老大,长姐,母亲寡居,下面还有六个嗷嗷待哺的妹妹,谁娶了她,可不就等于是“入赘”了?
而且。
最为严重的问题,常书兰自己应该也清楚,那就是她的出身不太好,父亲曾经是省城中医学院的老师……
陈力看着常书兰,平静说道:“不就是姊妹多嘛,放心,我养活她们。”
常书兰抬头,似乎有些不相信:“真的?你真不嫌弃我?”
陈力伸手,揉一揉少女的脑袋,温言说道:“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不就添几张口嘛,吃不了多少粮食。”
“不仅如此。”
他补充一句:“我还要让她们都上学,以后考上大学,走出这个穷山沟。”
常书兰勾着头,一声不吭的贴过来,轻轻抱住陈力:“陈力哥哥,谢谢你……”
闻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馨香,感受着她的温软可人,陈力笑着揽住她的肩头,向厨窑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开玩笑:“嘴上说是喜欢我,都不知道我快饿扁了?肉熟了没有?”
常书兰‘噗嗤’一笑,红着脸,掀开厨窑门口的草帘子:“赶紧进屋,肉早就熟了!”
使劲闻了几下炖肉的香气,陈力心情大好,使劲吞着口水:“好香啊,是不是三样肉搁一起炖的?”
常书兰点头:“嗯,照你说的,黄羊、野鸡和兔子肉,三合一,一锅炖。”
没有足够的配菜、调料和植物油,单独炖煮的黄羊和兔子的肉,往往有些偏柴;加上半只肥硕的野鸡,就会更加好吃。
陈力低头进门,一转眼,便呆住了:“她们这是、在干吗?”
厨窑的土炕上,摆着一个老榆木炕桌。
炕桌正中间,有一个黑色陶盆,里面装满了黄羊肉、兔子肉和几块野鸡肉,犹在冒着热气儿。
六个枯黄干瘦的丫头,像六根发育不良的豆芽菜,伸长了细细的脖子,睁大了眼睛,一眼不眨的盯着那一盆肉,看啊看,怎么也看不够。
每一个丫头,都在默默吞咽着口水。
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蹲在炕上,眼巴巴盯着那一盆肉,口水涟涟,把小棉袄的前襟,都给打湿了一大片。
听见陈力进门说话,六个丫头赶紧收回目光,低眉垂眼,竟在再也不看那一盆肉了。
每一个孩子,在陈力的注视下,显得很是拘谨不安,只是使劲捏着自己的衣角或手指……
陈力暗叹一口气。
多好的孩子……就可怜的。
他瞬间便想起当年的自己,一年到头吃不到一顿肉,每次遇见别人家吃肉,他都会狠狠的‘剜’几眼肉,悄悄吸几下肉香味儿,就算是‘饱餐一顿’了。
记得有一个词,叫什么来着?
对对对,秀色可餐。
每次在书本上,看到‘秀色可餐’这个词,他都要会心一笑,其中苦涩,唯有自知啊……
“书兰,你怎么回事?”
陈力走到土炕边,有些生气的说道:“肉炖熟了,为什么不让孩子们吃?还有,肉汤呢?肉汤也没让她们喝?”
常书兰的俏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
她讷讷说道:“你还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