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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四十多年前的沪上,陈力的心情挺复杂。
扛着两个大包,走下绿皮车,胳膊上挂一个少女,依仗着一身的腱子肉和1米82的个头,一路横冲直撞。
花了足足十五分钟,他二人方才在一片乌泱泱的人流中,硬生生挤出一条通道,走出沪上老北站。
‘四十多年后,这地方应该是沪上铁路博物馆。’
‘自老北站出发,沿着虬江故道东北行,便是近现代沪北城市建设的重要线索。’
‘出版,印刷,教育,工商……宝山路上的商务印书馆……芦泾浦岸边的天通庵……鲁老师故居……沪上财经大学分校……沪上外语大学……沪上政法大学……’
“陈力哥,你在想什么?”
常书兰第一次来沪上,对于都市的繁华,却丝毫不显得生疏,毕竟,她原本也是省城人,在长安城里度过了她的整个童年时代。
她看着陈力站着发呆,忍俊不禁:“我们两个土包子进了城,像不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陈力点头笑道:“对,我是焦大,你是刘姥姥。”
常书兰瞪大了眼,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不想当贾宝玉?”
陈力摇摇头,甚是严肃的说道:“贾宝玉有什么好?绣花枕头大草包,空有一副花拳绣腿的臭皮囊而已,以我看来,还不如人家薛蟠薛大爷。”
常书兰高考结束后才开始读《红楼梦》,正在兴头上,热乎劲儿还没过,自然关切问道:“薛蟠有什么好?坏人一個,凭什么比贾宝玉好?”
这是一个很高深的问题啊……陈力想了想,刚要开口说话。
就在此时,几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人经过,其中一人,对着常书兰吹了一声口哨,调戏一句:“奶好~”
常书兰一阵紧张,赶紧低头。
陈力随手放下肩头的两个大包,向前跨出一大步,阴沉着脸,张口便是一句国粹:“X你吗!”
那几个花衬衫年轻人见状,脸色大变,一溜烟似的走远了。
陈力嘿嘿笑着,重新扛起两个大包:“走吧,先去学校报到。”
常书兰赶紧跟上,低眉顺眼的,就像一个受气包小媳妇,乖巧得一塌糊涂。
“陈力哥,我知道了。”她低声说道。
“知道什么了?”陈力低头问。
常书兰挽着陈力的胳膊,柔声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贾宝玉了……你啊,就是我的薛蟠薛大爷。”
陈力哈哈大笑。
因为迟到了两天,复旦在老北站的‘迎新点’撤了,没有接送新生的校车蹭,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学校。
二人穿过老北站广场,向西走了百十米,打算打车去复旦。
结果,沿路遇见好几辆‘海燕牌’微型小轿车,车身上,明明喷着‘沪上出租汽车公司’的字样,却根本就不停车。
等到他们偶尔回头,才发现这些出租汽车,竟然只挑那些衣着鲜亮者拉,对他们这种扛大包的人,懒得理睬。
让陈力尤其愤怒的,是他亲眼看见一名出租车司机,看见路边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那狗东西竟然主动下车,帮人搬行李,帮人开车门,那狗腰,真特么的弯……
陈力实在忍不住,便骂了好几句脏话。
1979年了,这些狗东西的奴性还没彻底改造好啊……他的一番牢骚之言,很快就引来周围人的注意。
“两位小同志,你们好,请问你们要去哪里?”
一辆‘噗噗噗’冒着青烟的机动三轮车靠过来,一名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出租车司机咧嘴而笑:“还是坐三轮车吧,舒坦,安全,关键还是敞篷的,凉快!”
陈力也咧嘴笑了。
得,终究还是‘工农一家亲’,就是这位沪上的三轮车司机,一张嘴差不多跟京片子一样顺溜。
“去复旦多少钱?”陈力问道。
“复旦?邯郸路那个,还是枫林路的医学院?”三轮车司机十分老练的问道。
“应该是邯郸路那个,”陈力自己也不清楚,却也无所谓,“你先拉我们去邯郸路吧,错了也不要紧……多少钱起步价?”
三轮车司机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八嘎’:“人家小轿车一块五起步,三公里以上,一公里五毛;咱这不是三轮车嘛,八毛起步。”
陈力看一眼三轮车驾驶座,没有发现‘计程设备’,也不知道人家咋算账……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的裤管里面打了绑腿,里面不是还有1000块嘛,不差钱。
“走吧,去邯郸路。”陈力将肩头的两个大包搁车上,一步跨上去,又伸手将常书兰拉上车。
三轮车司机吆喝一声:“两位小同志请坐稳了,走咯!”
不得不说,坐在三轮出租车上,看着沿途风光,在自行车大潮中快速穿梭,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就是1979年的沪上啊。
楼不高,多为二三层,风格迥异,让两世为人的陈力都有些恍惚,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就譬如,刚才看见几栋欧版的西洋建筑,穿过一条弄堂,拐一个弯儿,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大片灰扑扑的三四层‘车间房’,板板正正,破破烂烂。
大小街道和弄堂的境况,也是五花八门。
宽的,窄的,穷的,富的……沪上的街道弄堂,以及沿路那些个破旧楼房,就像陈家沟人的大门楼子,是一个家庭的门脸。
这一片的街道宽一些、平一些、干净一些,道路两侧,若还栽了两行梧桐树,得,方圆二三里,住的都是好单位、大人物。
弄堂的巷子弯曲、破旧而逼仄。
不用打听,这一片一片的洋灰盒子楼里住的,不是工人就是老师……
这些角度很刁钻的话,可不是陈力自己说的,而是三轮出租车司机侃大山、吹牛逼时,顺带所说。
“瞧见远处那一片高楼大厦没?”
司机伸出一根手指,远远的戳了一下极远处,肉眼看不见的黄浦江边:“有钱人,洋鬼子。“
“HE~~TUI!”
满满的都是鄙视……呃,其实也不全是鄙视,而是在鄙视的同时,掺杂了一丢丢嫉妒羡慕恨。
常书兰笑眯了眼,肩头耸动,却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能转过身,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大沪上’。
陈力则哈哈大笑:“师傅贵姓啊?”
司机也笑了:“免贵姓陈。”
陈力:“哟,一家子啊?我也姓陈。”
司机:“既然是一家子,等会儿少收你们三毛钱,再怎么说,五百年前,咱哥俩说不定还是没出五服的亲房呢。”
两个姓陈的,就这般说说笑笑的攀谈了一路,都有些相见恨晚了。
从闸北的老北站,到杨浦的邯郸路,路途其实不远,加上三轮出租车‘穿街走巷’的优势,不到半个小时,便抵达了目的地。
“这就是复旦啊?”
站在朴实无华的校门口,望着正前方的伟人雕像,常书兰的眼底,略微有些失落:“怎么感觉没有燕大、协和医科大的校门好看唉……”
陈力扛着两个大包,大踏步走进校门,笑道:“大学之大,并非校门大,教学楼、办公楼大,而是里面的人学问大,才能称之为大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