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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3月6日,载着百十号文艺工作者的车队,走走停停,终于抵达沂蒙老区。
第一站,便是陈力在《一张欠账单》中描写的苍山县、卞庄。
苍山,也就是兰陵。
宋元明以前一千多年,一直叫兰陵,后来,改来改去的,临沂,兰山,边联,赵博……1947年,为纪念1933年的‘苍山暴动’,改名苍山。
2014年前后,恢复旧称,又改回了‘兰陵’。
这地方怎么说呢,穷山恶水,民风淳朴,当年的日本鬼子来了都不好使,被莫名其妙的弄死了好多。
这里的冬天漫长而干冷,雨雪稀少,差不多十年里就有九年的春旱;到了夏天,却又雨水集中而猛烈,往往会造成十分严重的洪涝灾害。
故而,即便这里属于淮河水系,多山地,多丘陵,农业基础还行,可就是发展不起来。
一个字,穷。
相比陈家沟,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可能更加惨烈。
一路走过,触目惊心。
破败,颓丧,贫寒,苦涩,艰难,哀伤……一大堆词汇堆砌起来,也掩不住眼前这片土地的苦难。
时值三月,农历二月之初。
改开的春风还很远,整个苍山县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冷云之下,山河呜呜,人间惨淡。
当一行人见过《一张欠账单》的原型人物,‘梁三喜’的老母亲,烈士靳孝义、黑脸教官靳老二的瞎眼老娘后,几乎所有人都落泪了。
紧接着,又走访了温大娘,郑伯伯,李奶奶,赵家老嫂子……所有人,都闭嘴了。
也不怎么落泪了。
沂蒙老区的百姓人,生计艰难如斯,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逼脸落泪?
同行的几名军绿大佬,脸色阴沉,虎目含泪。
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说话。
陈力却注意到,他们几个人的整个身子,似乎都在微微发抖,看的出来,此次采风活动中,最最悲伤的,是这些老将。
尤其是带队的那位六旬老将,本就指挥参与过去年的那一场大战,他那笔直的腰杆子,似乎一夜之间就弯了,人也苍老了十几岁。
“烈士的抚恤金,必须要提高!”
“烈属的生活,必须要得到保障!”
三天后,沂蒙老区采风结束,总结会上,苍山县的一个简陋礼堂里,老将‘嘭’的一声,将一顶军帽摔在桌子上。
“陈力同志骂的好,骂的对,我们这些人,就是脱离了群众,距离老百姓太高了,太远了。”
老将指着自己的脑袋,涩声说道:“战士们的血,染红了我的顶子,让我身居高位,吃香的,喝辣的,出门有车坐,吃饭有酒喝。”
“我,愧对他们!”
“抚恤金,必须要提高,烈士遗孀,必须要安排工作,烈士家属,必须要照顾,这些工作,我来负责。”
“至于在座诸位文艺工作者,我雷某人要求……不,我请求诸位,请用你们手中的笔,用手中的镜头,记下这一切。”
“好的,不好的,都要记下来。”
“尤其是不好的,不但要记下来,最好,还要反省,反思,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天灾,那我们就跟老天爷斗!”
“如果是人祸,狗日的,老子派几個炮兵团,轰死那些素餐尸位的……”
“……”
眼看着老将情绪激动,开始出现‘口不择言’,主持台上,巴老接过麦克风:“同志们,这几天的采风,是不是很有感触啊?”
那位老将还想说话,被身边一位大佬,强行拉着落座。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将,抓起军帽,捂住了黑乎乎的脸,呜呜低鸣,哭的就像一个孩子……
……
车队继续开始向西而行。
走走停停。
肉眼可见的,艺术家的心情,不仅沉重,眼底之间,更多了一些凝重。
贫穷,超乎了人们的想象。
有天灾,有人祸。
更多的是人祸。
就譬如,一些条件优越的‘米粮川’,竟然也出现了隔三差五的饥荒,究其原因,竟然是公粮。
没错,就是公粮……一些农业社生产队长,为了一面‘红旗’,虚报粮食产量;大队部、公社,为了‘政绩’,再加一点产量;
到了县上,再加一点。
地区,省上……每一层,都加上那么一点虚拟的粮食产量……得,原本350斤的亩产,光公粮一项,估计就得上解220斤。
剩下的130斤,县上、公社、大队部、生产队几级,来一个三提五统什么的,社员们年底分红时,估计就剩下三五十斤了。
不让老百姓饿肚子,才怪。
诸如此类的事情,层出不穷,数不胜数。
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就连陈力这样的‘重生者’,都是闻所未闻,真的大长见识……
不得不说,上面那位的临时安排,还真有水平,开会能开个什么结果?
一场文艺座谈会,能解决根本问题?能解决文艺工作者的思想问题?还不如让他们走出来,沉下去,在祖国的广阔农村亲眼看一遍。
陈力所在的车厢里,气氛同样凝重。
无论是万芳、李小林、郭酌三位女士,还是于是之、王濛、谢进、张守任、滕文冀、吴天鸣,每一个人的心情,真的很沉重、很沉重。
陈力的状态,相对来说还算放松,毕竟,很多烂事,他不仅知道,而且还曾亲身经历。
因为车队出行,军事化管理,他的《大秦腔》写作不得不中断,故而,他便想趁此机会,干一点‘杂事’。
比如,罗列一个‘抄书名单’,写一批故事大纲,以备后用……
一个半月后。
1980年4月20日,颠簸一路的车队,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终于抵达了西南边疆。
车队经过一片营地,短暂停留了十几分钟,却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向前行进二三十里,来到一处高地。
这里,驻守了一个整编炮营。
百十号人下车后,在一名赵营长的带领下,步行1200米,攀上一处视线开阔、相对安全的地方。
一眼望去,崇山峻岭,林木如海。
热带雨林的那种窒息感和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不少文艺工作者的脸色,微微发白。
看得出来,他们中间的有些人,已经害怕了。
毕竟,这地方距离敌占区太近,时不时的,还能听见炮弹在空气中的呼啸声,以及落地后,‘轰隆隆’的爆炸声。
地雷,冷枪,暗杀,投毒,疾病,蛇虫,酷暑……哪一样都很要命。
这里,就是前线啊。
在一面破损严重的军旗前,巴老,曹老等老一辈人,神情肃穆,庄严的行了一个军礼;其他人等,赶紧照做。
陈力也不例外。
行完军礼,他缓缓转头,看向西北方向那一片山峦叠嶂,眼眶里,莫名的就涌出了泪水。
最高的那一座山峰,就是松毛岭,有一个很著名的名字:老山。
陈力清楚记得,老山的编号,为4号高地,海拔1442。2米,方圆十七八里的丛林里,被越狗埋了二十几万枚地雷。
其中,绝大多数地雷,还是‘中国制造’。
上一辈子的1984年,他和他的战友们,就曾在那里浴血奋战,排雷,拼死搏杀了整整一日两夜,杀敌219人。
他所在的那个连队,战损过半,二十几名昔日战友,就此长眠。
有些人,留下了一张欠账单。
那一张张,被鲜血染红的欠账单,光是他们那一个连队,就有12张,欠款总计5922块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