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不是剑修,平时不用剑,但他同样善剑,应该说天底下没有他不擅长的兵器。
叶淮的剑术里,有许多江荼独创的、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才知道的剑招。
甚至起剑前江荼习惯先压剑尖,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当年也被叶淮悄悄学了去。
——而现在,江荼看着黑袍人,他的指腹压在剑柄上,微微用力,剑尖稍沉。
无相鞭转而成链刃,江荼纵身跃上,一剑向黑袍人心门刺去!
如果他没有猜错,黑袍人的下一个动作,应该是…
江荼喝一声:“右后!”
铛!!
黑袍人堪堪挡住江荼的攻势,虽戴着面具,江荼仍能感受到他似乎有些惊讶,以至于接招时收了势。
而下一瞬,骨剑自右后,贯穿黑袍人肋下!
黑袍人受创,太一的身躯也摇晃了一下,浊息飞溅。
但江荼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旁人习剑,遇杀招先躲后挡,而江荼教给叶淮的,是先挡后躲,然后反击。
黑袍人挡下了他的剑,然后再躲,江荼已看到黑袍人翻腕打算借力送剑,却不知为何生生止住。
先挡,后躲,反击。
丝毫不差。
甚至江荼能够指挥叶淮攻击,也是因为这一式百密一疏,就是在起手反击时,会在右后留有不足半秒的破绽。
怎么可能?
江荼眸色深沉:“我应当没有第二个徒弟。”
黑袍人受到重创,却在笑:“…又或许你只是忘记我了。”
“也许,”江荼说,“但我绝不会教我的徒弟,祸害苍生。”
“咳、咳…”黑袍人呛出一口血,“江荼,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骨剑从黑袍人身躯“噗呲”一声抽出,黑袍人踉跄了下,浊息很快填补了那一块创口。
但叶淮身为气运之子、人间神君,纯洁的灵力像一层薄膜覆在伤口周围,曾经他用这种方式替江荼疗伤,此刻同样可以用来阻止黑袍人躯体再生。
救人杀人,一念之间。
黑袍人只看着江荼。
有一阵风吹了过来,带着浊息的腥臭与潮湿,像是什么人深埋在淤泥里,窒息前最后的眼泪。
江荼的衣袍在风中变得模糊,似乎有一袭过分繁重的、华美的朝服披在江荼身上,白骨饰品在他腰间碰撞着,就连脚腕上也有兽的牙人的骨。
江荼的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血。
还灵丹开始反噬他了,他感到自己的脏腑千疮百孔,被绞成了肉泥。
这并不足以让江荼变了脸色,但若隐若现的阎王服饰,正在提醒江荼,他在阳间的时间不多了。
江荼不愿再与黑袍人纠缠,无相鞭上火光映日:“本君…乃五殿阎罗之首。”
黑袍人遗憾地摇头:“不,你不是。”
眼看着无相鞭就要将黑袍人抽得魂飞魄散,江荼却突感身后一片寒芒。
回过头去,太一法相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法相的身后。
可黑袍人明明还在他面前!
更加恐怖的是,太一的脸庞扭曲熔化,毁灭再生,竟然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黑发,眉眼凌厉如霜雪,柳叶眼寒如刀锋,素白的脸上爬满黑丝,再仔细一看,却是像瓷纹的浊息。
这是江荼自己的脸。
不是白发的阎王,而是黑发的他。
或许他生前召出的法相,就会是这个模样。
“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太一缓缓开口,发出的却是江荼的声音。
太一伸出沾满泥污的手,锁住江荼的腰,又一路向上,捧住他的脸。
柳叶眼与柳叶眼对视,一方浑浊病态,一方冷如寒泉。
熟悉的剧痛卷土重来,好像有什么要突破脑内禁锢,喷涌出来。
江荼狠狠咬紧牙关,开口时鲜血先从唇间喷出:“本君…乃…五殿阎罗之首,为救世而来,尔等…岂敢…放肆!”
无相鞭将太一法相彻底抽散!
随着太一轰然向下栽倒,黑袍人的身形同时开始溃散,而江荼不退反进,两步间拉近距离至黑袍人身前,抬手,
——一把扯下黑袍人的面具!
那不过只是一瞬间。
浊息疯狂地生长着,像是末路的最后狂欢,它们鼓掌,它们起舞,它们像无数人噩梦中也会不断延生的影子,是阳光背面的另一个世界。
黑袍人站立在原地。
他平静地与江荼对视。
然后,他紧紧地、一把搂住了江荼。
浊息从他的体内向江荼身上涌去。
叶淮的金色灵力眼疾手快拦在江荼身前,然而恐怖的浊息洪流瞬间冲垮了叶淮的保护,在叶淮惊恐的呼唤中,如一把长剑贯穿了江荼的法相!
——所有的浊息,连同黑袍人的身形一起,都消散不见。
天边只剩赤色云霞,地上开遍鲜红荼蘼。
那把浊息的长剑不见了,江荼的衣物已彻底变作繁重的朝服,他缓缓转过身,白骨碰撞累累。
他又跌入了另一个怀抱,是叶淮的怀抱。
黑袍人是阴冷的,像黏湿的梅雨,而他的徒弟是热烈的,像灿烂的日光。
小太阳暖着江荼冰冷的身躯,琥珀色的眼眸注视着江荼,却什么也没问。
叶淮只是紧紧搂着他,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一遍一遍亲着他的脖颈,像要把黑袍人的气息都驱逐。
“师尊,你没事吧?你受伤了吗?…师尊?”
江荼推开了他。
叶淮踉跄着后退,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想了想,可能是江荼不习惯被这样亲吻:“对不起,师尊,弟子一时…一时控制不住,冒犯了您,您别生我的气…”
江荼本就对叶淮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他们结了契,这种吸引力就更加难以抵抗。
好不容易解决了黑袍人,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叶淮就想立刻把江荼揽在怀里。
江荼没理他。
叶淮的麒麟尾紧张地夹着:“师尊…”
江荼缓缓抬起脸——
叶淮终于明白江荼为什么要将他推开。
只见浊息,如瓷器的纹路,在江荼的素白皮肤下涌动,白玉微瑕乃至美,但倘若墨纹过深,只会将瓷器也一并摧毁。
江荼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像是即将碎裂的白瓷。
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脆弱,叶淮还是第一次,看到江荼控制不住地发抖。
“师尊…!”他感应到了浊息,却不知该如何做。
——那些浊息就在江荼的脸上、身上。
那尊黑发的法相,好像融入了江荼的骨血中,他们融合在一起,不知是谁吞噬谁,是谁蚕食谁。
但最终的痛苦,一定是江荼来承受。
江荼或许会成为下一个浊息的寄生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