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唐家弄西弄。
一路风尘仆仆的孙兴月提着行李箱,齐腰的长发已经剪去,特意做了个时髦的发型用以掩饰。
路过家门前看见二楼阳台上放置的兰草,紧提着的心舒缓下来。
自己的丈夫无碍,想必组织及时转移。
推开门,孙兴月看着依旧如故的屋中摆设,与自己离开时并无两样。坐在客厅,将行李箱放在桌上,从中取出两本图画册,还有几件小孩子穿的衣物。
轻轻抚摸着旧衣物,孙兴月目露慈爱。
这是组织转交给自己的物品,也是自己孩子用过的物品,碍于工作危险性,夫妻二人只能将孩子寄养在乡下一户人家中,对方中年无子,对于孩子很是喜爱。
离开孩子时他还在襁褓中,如今也是一个调皮的捣蛋鬼了。
为了孩子能平安长大,也为了收养孩子的家庭不受牵连,丈夫好几次让她别去看望。孙兴月当然知道,数年也只见过两面,还是远远瞧上一眼。
抚摸着旧衣物,将其捧起轻轻用脸颊感受,眼角多了道泪痕,滴落在衣物上。
翻阅着粗制滥造的图画册,在脑海中想象孩子牙牙学语时的样貌,那肯定可爱极了。
‘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李屹然怀抱着熟睡的孩子蹑手蹑脚走进家门,抬头一眼便看见许久未见的妻子,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
“孩子睡着了?”孙兴月起身想要抱一抱。
“嗯。”
李屹然将孩子轻轻交给妻子,脱下外套毡帽。
“带回来几天了?”孙兴月慈爱的看向怀中孩子。
“昨天就带回来了,我还遇见一个人。”
“谁?”
李屹然先是走去厨房生火,而后提着火炉子来到客厅,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牛奶硬糖。伸手又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封信,信封中有一百元汇丰银行发行的钞票劵。
“这些钱是谁给的?”孙兴月生疏的将孩子抱在怀中。
“上次给我提供情报的人,他身份很特殊。”
“嗯?”
李屹然表情严肃:“特务处上海区闸北情报组督查,这几天沪上最抢眼的新闻是青帮头目常达被捕,这件事就是他幕后指挥,而且还查出一批由日特安插在国府司法系统中的汉奸走狗。
不仅如此,据他所说,闸北近日以来以节约警力,追查打击犯罪,劝告民众暂缓游行示威活动也是出自他的手笔。赤裸裸的阳谋,也让闸北一批民主人士联盟产生分歧,认为不应该趁国难之际浪费警力。”
“这样的人会帮你?老李,你可要小心,千万不要中敌人的圈套。”
“放心,我并未向他坦白。”
“还是要小心为妙。”
李屹然忧心忡忡道:“不过我看他的精神样貌很不好,唐母前两天因病去世,是他在暗中照顾孩子。孩子在哭,他也在哭。
他也向我说明情况,唐浙明确实被人诬告最后在狱中迫害致死,但国府的官员拒绝为唐浙明平反冤案,其中涉及到沪上诸多官员,连水警局局长吉高驰都被迫自杀。”
孙兴月低眉看了一眼怀中孩童道:“可怜的孩子,一家人都被反动派迫害,如今父亲还蒙冤不得平反。”
“对方已经尽力而为,但他的长官似乎很讨厌他,即使侦破日特的间谍,也不得重用。如今他被安排担任特务处在闸北的情报组副组长,能接触到很多重要情报。”
“能不能争取他?”
李屹然后怕的说:“昨天他与我见面的时候神情恍惚,不断痛骂他们的长官无能。也不知道他在国ming党内部受了什么刺激,也许是彻底看清楚反动派的嘴脸。”
“哼!”孙兴月忿忿不平的说:“反动派嘴脸,任谁看清楚后都会生气,不然就不会是反动派了。”
“我会尽量争取他,此人对我党抱有同情心理,十分厌恶内战。可他也很讨厌民众游行示威,从他所做的事情来看,目的还是要维稳治安,这点倒是可以理解。”
“注意甄别。”
李屹然现在想起这事就头疼,对方拿着手枪和自己聊天,要不是有孩子在场,他差点就要动手打自己。整个人疯疯癫癫,整个人如同抽大烟抽嗨了一样,实在是和他难以交流。
“如今地下斗争形势艰难,如果有这样一位对组织有同情心的人加入,那当然是好的。可就怕对方是故意演戏,借此想要混入组织。”孙兴月担心道。
“这点我当然知晓,暂时并未对他坦白身份。”
“那就好,今后出门的时候要注意。”
李屹然随即起身道:“我去保甲家中给他孩子温习功课,也好趁机问问周围有没有新租客。如果发现不对劲,今晚我便不回来,明早你带着孩子离开。”
闻言,孙兴月逗弄着怀中孩子。
“放心,我会的。”
······
细雨烟雾中。
沪西郊区一片乱坟岗中,陈迁打着油纸伞,身前是一座低矮的坟包。
坟包无碑无祭,就这样混入在其他坟茔之中,如同其他逝去的百姓一样,无名无姓成为闲花野草的养分。
蹲下身,陈迁伸手扯着小土包上的杂草,从怀中取出一瓶黄酒,点燃三支烟抽上几口,放在坟包前。
“唐兄,虽然弟从未与您见过面,但敬佩您的傲骨忠心。可谁让你活在这個时代,活在这个华夏衰弱,国人不如猪狗的时代。
你若生在强汉盛唐,如此刚正不阿,史官们大抵会赞叹您一声‘忠正之吏’。生在明皇极盛之时大概也不会遭逢此难,可谁让您活在这个时代,却如此刚正。”
一阵寒风吹袭,差点掀飞陈迁手中油纸伞。
握紧伞柄,陈迁拧开酒瓶喝了一口,其余洒在坟茔之上。
“别先急着赶我走,弟虽然说话不好听,惹得您不高兴,但这是实话。”
“呵呵~~~”
陈迁点燃一根香烟吞吐:“我食言了,没给您平反冤案,可罪不在我,是那群贪官污吏暗中阻挠。弟就是一张厕纸,急的时候是宝贝,不急的时候随手可弃。
孩子已经交给其他人抚养了,对方是老师,也算是书香门第。”
一个人自顾自说了一堆话,留下满地愁容。
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坟包。
以后,大概是不会有人再来祭奠了,算是最后一次祭奠。
陈迁以后不打算来,也没脸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