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会看账册、文牍、图纸之类的,核算推演,分析记档。什么图纸都会,我制兵图纸都会看,我甚至自己想了一种新的淬钢法!比现在王恭厂用的还好!但我没有试验过,……但我演算过,真的会更好的!”
其实这些都是前世后面几年时光里,她最爱做的事情。裴玄素很多事情不告诉她,朝堂也隔了一层,徐芳几个也忙得不可开交,她就学会了看邸报分析局势,都挺对的。很多裴玄素没和她说的东西,她自己分析出来了,并教会了小皇帝。
账册也是。
至于图纸,是她的个人兴趣,裴玄素给她找了琴棋书画的名师,她不爱学,反而自己摸索自学些杂七杂八的,小到银匠做的玲珑球,大到王恭厂淬钢法各式船舶结构图。
前世于沈星,简直是揠苗助长,她其实很聪明,但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也来不及去学些什么和有个擅长的本事以作安身立命之本。她一直拚命往前赶,身边一众如狼似虎的猛人,让她自嫌形怯,非常不自信。
偏偏她聪明,其实上辈子的后期,虽没思考为什么,但她下意识就拒绝了四艺老师,却摸索去学自己感兴趣又擅长的东西,是她不爱琴棋书画阳春白雪吗?不是,只是源于她一路的欠缺和不自信。
她自己都没懂,但裴玄素看懂了,所以他直接把四艺老师给撤了,并令人和亲自在藏书库挑选了很多有趣并有技的书籍给她,并让王恭厂工作匠户部等大作大匠经常进宫请安。
两辈子的同一个人,一沉默,一温柔,都在无声引导着沈星,填补她的遗憾。
沈星说着急了起来,都顾不上锻钢法是她上辈子想的,拉过宣纸和笔,就要写给他看。
裴玄素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单手端起灌了半杯,随手用丝帕擦手,他的手即便有新疤,都依然极漂亮,修长、苍白,骨节分明,起动有一种韵律的美,又极具有力量感。
他立即放下茶盏,垫着丝帕,按住她急匆的手——裴玄素不爱与女子碰触其实源于美貌和麻烦,但沈星例外,他拿丝帕垫着,主要因为他心中那点心思。
“我知道,我信你,你别着急。”真是个傻丫头啊。
沈星扬起头,他微笑冲她点头,“二哥还能不信你吗?”她也就觉得自己挺傻的,也不好意思笑起来了。
裴玄素笑着说:“那边用不上你有什么关系?来帮二哥的忙,二哥这边事儿多着呢。”
这里什么时候都有沈星的位置。
他说:“二哥从前的主薄和文书要么养伤要么走了,现在一个没在,如今司里和宦营虽有,但总归有些不一样。”初来乍到,磨合观察和信任都需要一段时间。
裴玄素和他父亲家里官衙的人回来了好些,但各种原因离弃的,已经没了的,更多。
“你正好帮二哥干这个?好不好?”
沈星一下子高兴起来了,真正喜上眉梢,脆生生应道:“好!”
……
两人在值房说得开心,沈星这就加入了整阅文书的行列,她果然很会,一开始不熟练,但到傍晚的时候,就快了很多了,自己能专门管一块地方。
韩勃推门进来,把一摞用牛皮封装着的密资扔到裴玄素的大案桌面,“啪”一声。
他也看到蹲在书案一侧,守着一大排文牍,碎发都掖都耳后的沈星。
韩勃今早就想说了,他嫌弃:“你带这丫头来干嘛?”
沈星十分生气,“我怎么你了?”她瞪了他一眼,“女帝陛下都用女官了,你还敢嫌弃女的不成?!”
韩勃冷不丁被扣上一顶大帽子,他当然不敢说是,噎了半晌,吐槽:“乱七八糟,胸无大志!”
他指指点点,哼哼:“这些都是我的文书先生干的,少干一点,饭都不给他吃!”
沈星运气:“你又知道我胸无大志了!”又不吃你老韩家的饭!急啥,她也哼了一声。
宦官扎堆的地方,其实很荤,没了把儿不代表不说女人,韩勃突然想到了那个“胸无大痣”,平时耍嘴皮子他也很行的,史无前例有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怒目圆瞪站在他面前,他一下子涨红脸,赶紧同手同脚走了。
沈星:“……”
莫名其妙。
裴玄素坐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双手撑桌,他当然知道这个梗,心里咒骂韩勃这混球一声,微笑:“没什么,他肚子疼。”
不过不一会儿,赵关山提着韩勃的耳朵进来了,“好了,收拾一下,全部休息,寅时进宫。”
沈星眨眨眼睛,稀奇:“咦,你不是肚子疼吗?”
韩勃:“……”
他望裴玄素,两人对视一眼。
韩勃心里咒骂,只好糊弄过去,“……现在不疼了。”
沈星:“???”
这人多少有点毛病吧?难怪和裴玄素合不来。
她现在渐渐适应,脑海里逐步能把前世今生分开,下意识觉得裴玄素是个好的,把他和韩勃从前不和的原因,归咎到韩勃身上。
她摇头晃脑,不管韩勃了,俯身把散开的卷宗文牍归置一下,喊徐容进来帮她装箱。
气氛很好。
赵关山看精神很多似斗鸡吃瘪的韩勃,又看沉默坐在书案后的裴玄素,还有认真澄澈的少女。
他笑了下,笑罢,心里又默默长吁了一口气,但愿经年常乐,想复仇、有愿望的人也能得偿所愿。
以后还高高兴兴坐一块。
……
赵关山催促大家赶紧去用膳休息,一起吃饭的时候,难以避免说起明早大朝正事的话题,沈星现听不算很懂,但她安静侧耳旁听,不懂先记下,打算回头再问裴玄素。
不然问韩勃也行。
用不慢的速度吃罢晚膳,坐着继续谈了一会,把明日朝天门大朝的安排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这时候赵关山的神色已经很严肃了。
同桌的裴玄素几个与其他桌的副提督大小掌班司房等亦然。
今晚谁也没有回家,都在司里值房歇下。沈星睡在裴玄素值房斜对面的小房间,他去看过她之后,回了自己的值房里间的长榻躺下。
今夜晴夜天清,九月的清冷月光无声滤过窗纱落在榻上和他的身上。
裴玄素静静望着那片冷白色的窗棂,许久,闭上了眼睛。
发冠解了下来,乌长如绸的发丝拢在眉额脸畔,那双剑眉和斜飞的丹凤目被衬得更艳美和凌厉几分。
寅时初刻。
整个西提辖司都清醒过来,包括裴玄素沈星在内的所有人以最快速度梳洗整理完毕。
硬底皂靴落地的沓沓声,随赵关山沿着长长的甬道自中堂奔出,飞鱼巷快马大车已经全部就位。
猎猎的风,黑披飞扬,裴玄素奔出正堂之际,他在纷踏的脚步声中翻飞的披风中蓦抬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