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裴玄素这边,跟着董道登来的几个文书之中,确实有一个是对鉴别真假很有几分心得本事的——宣平伯府那次的东西正是他做的。
但一上手,讨论一番之后,他们几个人,很快就以坐在方桌左边的沈星为主导了。
屋里门窗紧闭,灯火通明,沈星神情凝肃,手平托着摊开的一张文书,先对着灯光细细端详纸面陈旧状态和墨痕侵染痕迹,之后赵青又推开一扇窗,凑过去对着阳光映衬细细看了一遍。
她对着印泥哈了一口气,用干净的白棉布轻轻印了印,反手,棉布干净无痕;之后隔着热水,捻纸轻轻暖烘数了五十息,再用棉布印,这次终于有一点印子了。
但这是完全合理的状态。
她用最轻薄的柳叶刃,小心在中间把纸张平剖开来,把原来是一张的文书揭起一层皮,细看内里的墨迹浸染情况。
她和董道登等人对视一眼,不禁脸色沉凝摇了摇头。
她又和那个会造假的文书一边一人各蹲在桌沿,近距离端详纸张解剖面。
之后轮着用蜡油、红麻油,甚至挑了一张平放进温水盆中。
她神情专注,动作娴熟,裴玄素自己也会一些这些,他很快发现了沈星各样动作又快又轻,手法非常谙熟,和她看图整理文书一样,很是专精的样子。
一下子就让人笃信了她的查验结果。
沈星说,她以前在宫中藏书楼做过好几年,这是是跟一个老太监学的。
大家不疑有他。
但裴玄素不禁垂了垂眸。
……
查验持续了大半下午和晚上,晚饭都是在这里吃了,匆匆扒两口,大家又重新折返房间忙碌。
这期间裴玄素还找来了其他的人,查验房间之内的如铜绞令牌等等物证。
裴玄素赵青试图从这些证据的真伪入手,结果非常让人失望,己方鉴定结果,这些物证都是真的。
这时候天已经濛濛亮了,裴玄素其实熬不得夜,他闭目靠在靠椅上小睡了一个多时辰,听见这个结果,也不废话,端起冯维飞马回府取的药一口饮尽,把碗望往几面一扔:“我进宫一趟。”
他旋即快马进宫了。
这个案子,其实就是局势,已经胶着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在裴玄素悍然重出之际,他为太初宫大力撕出一个口子!
彻底了解了所有情况之后,裴玄素重返太初宫。
神熙女帝已经起来了,她立即召见了裴玄素。
裴玄素“啪”一声撩下摆跪地:“请陛下允许,臣代表太初宫前去两仪宫探望皇帝陛下。”
神熙女帝鬓发微湿,心领神会:“可,你这就去!”
……
裴玄素被梁恩引着,去太初宫一侧找了个偏殿庑房,略路整理仪容衣饰。
之后立即快步而出,带着人直奔两仪宫方向了。
裴玄素既是代表神熙女帝的来的,谁也拦不得他,他直接被请进了两仪宫的第三重寝殿。
御医太医十二个时辰都在这里守着,进进出出的宫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铁杆的心腹,两仪宫皇帝这境况,实在容不得任何差池。
皇帝已经重伤瘦脱了相,真正的病入膏肓状态,高热不断,呼吸如丝,躺在偌大的龙床明黄朱红的衾枕间,一动不动,他强弩之末撑着保持清醒回到东都,当天就彻底昏迷过去,一直没有清醒过。
不过没关系,得知皇帝见过楚元音之后再力竭昏迷的,这就可以了。
裴玄素华美深紫赐服的束袖外,双手旧疤斑斑,但这双手依然修长苍白,极具美的韵律,眉宇间有种化不开的阴翳,但他今天行止下来,却刻意压敛了不少。
他撩起床帘,俯身垂眸由上而下瞥了一眼深陷明黄龙床的昏迷皇帝,冷电般的目光在皇帝的烧红的面庞停顿片刻。
就这么短短一会,就又恰逢皇帝呼吸再度紊乱短促了起来,惊得御医太医急慌奔走冲上来,内殿年幼的皇孙和小公主害怕得哗哗落泪。
御医和太医忙碌了好一轮,才总算又将皇帝的生命体征勉强维持了下来。
但明眼人都看出来,皇帝熬不了多久了。
皇帝一死,这个曾鼎盛一时的两仪宫就该轰然倒塌了。
内殿药味和脓腥挥之不去,裴玄素让出位置,静静等待皇帝情况稳住之后,他站在殿内,瞥向病床前的大公主楚元音,淡淡道:“公主殿下,谈一谈如何?”
楚元音十八岁,也是个弓马骑射都会的公主,外事她没参与,但该知道的她都知道。
她蓦地转身,绷着脸盯着眼前这个阴柔艳美无声而立就气势骇人的紫衣阉宦。
裴玄素微微侧首,示意,去偏殿?
楚元音死死盯了他半晌,直接转身,率先往偏殿而去。
裴玄素不疾不徐紧随其后。
外面有些宫人太监,不多,但裴玄素也不怕他和楚元音私谈的消息被透露出去。
——两仪宫现今这风雨飘摇的境况,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要是连这个口子都还扎不住,那就干脆别混了,等死吧。
偏殿很大,但桌子椅案已经全部清理过了,金红仍在,但一室空荡荡,只有垂下的金黄石青帷幕能诉说过去的辉煌。
裴玄素站在朱红槛窗前,他回转身来,淡淡道:“想来陛下能位登九五,必也有其过人之处。”
他打量了楚元音两眼,后者一身赭青扎袖合身男子袍服,不再穿叮叮当当的裙裾环佩,连耳环都去掉了,秀丽面庞一片审视戒备,瘦削而英姿,这段时间两仪宫主事的也是这位大公主。
如无意外,皇帝撑着一口气,把所有东西交代给的也是这位大公主。
从今以后,妹妹、尤其是仅存的小侄能否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就看她了。
皇帝登基称了帝,绥平王府一脉再无退路。
王孙是男丁,顺手剪除是基本都有的操作,而两位公主也就此凋零。
明太子腾出手之后,当斩草除根,免了两仪宫这边的归降势力尴尬,最重要的其他千丝万缕的麻烦。
裴玄素可以说的上是来得刚刚好。
一天多的时间,足够这位公主冷静下来想明白己方的处境了。
这名紫衣权宦找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放在太师椅两边扶手上,慢慢转着右手大拇指上一枚暗绿色碧玉扳指,阴柔凌厉又艳丽的面庞有种无声的危险。
裴玄素道:“你我合作如何?”
他并不废话。
楚元音垂眸,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她蓦地抬眼:“和谁?”
裴玄素道:“和我。”
和他,而非太初宫。
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惊涛骇浪只身过,裴玄素一向都是未雨绸缪的。
他对皇帝这边相当感兴趣,也志在必得——皇帝手上必然有很多他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