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并没有挑灯,离开了人声琐碎多的地方,在幽静的廊道缓行,裴玄素感受她搂着自己的胳膊的柔软和温度,他不禁也握住了她放在他胳膊的那只手。
柔软而坚韧,在他心中美的动魄惊心。
这双柔荑,具有操纵他一生喜怒哀乐的能力。
其实冷静下来,缓了一两天之后,他也曾想过,要是个脾气好的,或许像陈同鉴这样性子的,可能就已经看开了。
可偏偏裴玄素是个天生执拗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倔强地站在母亲屋外的廊下一个下午,只为母亲为什么不爱他。
更甭提经历了家变后的他。
他对沈星,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执拗和执着。
回到起居的房间之后,沈星先去洗漱了。
因为重心不在这里,他们只掏了一口井,水紧张,浴桶也没有,但这样的天气,不洗洗是不行的,用一个木盆装了水,沈星在隔间洗一下。
等她洗,再到裴玄素。
里面淅沥沥的水声,内室挑了一盏灯,裴玄素坐在圆桌旁,正迅速翻看着厚厚一叠明暗的讯报和回复神熙女帝的手谕。
他翻到底下一张,这是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明太子生辰不是秘密,神熙女帝连脸面都不给了,没有赏赐,东宫被冷待的消息。
裴玄素当下讥诮一笑。
明太子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但讥诮笑不过片刻,就敛了,他爹娘早没了,生辰没比明太子好多少。
想起父母去世的过程和原因,一刹刻骨的恨,裴玄素也就彻底笑不出了。
他垂眸瞥着手上这叠讯报,把最后几张也翻过,扔在桌上,淡淡吩咐:“收拾了,密折和回信发出去。”
冯维推门进来,轻手轻脚把桌面的东西收拾了。
……
裴玄素独自坐了许久,在这个异常紧绷又一刻罅隙的安静夜晚,他因为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这则寻常密报,忆起了他的父母,无声沉默了许久。
直到隔间的门一响,沈星披着半湿束着的长发出来,他才生出一种渴望和委屈来,他起身快步往那边迎过去,握住她的手,接过她擦头发的棉巾。
今晚没有烧水,他的水就用另一个盆盛着也放在隔间,但裴玄素也没急着去洗,沈星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他就站在她身后拿着棉巾,一遍遍给她把头发擦干。
最后他坐在旁边榻前的脚踏上,把头埋进她的怀里,贪恋闭上那双漂亮又线条凌厉的丹凤眼。
沈星大约以为他也累了,裴玄素感觉她用双臂搂住他的脑袋和肩颈。
他忍不住,在心里深深地叹谓了一声。
哎,其实白日沙滩那会,自己想得再多,心里再多的发狠,裴玄素心里其实明白,那也是不过是精神胜利法。
除了处心积虑淡化那个人,他其实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再气恼再恨,他也无法钻进属于“他”的那个前生,去把“他”给杀了。
另外,其实细细盘索,归根到底,就是他舍不得。
细溯内心,可怜又可悲。六月,也是他父亲的生忌。
父亲,父亲没有了;母亲,母亲不管爱他还是恨他是不是为了哥哥,确实用命给他挣了一条活路,也没了;哥哥,哥哥常年不得见,是个痴儿,需要他去照顾需要他殚精竭虑为其谋后路,出了事,需要他第一时间去安慰,不管他当时什么情绪。
冯维他们倒是在,可是冯维他们不一样。
他身边就一个星星了,他掏心掏肺爱着,好不容易求来的心上人。
能进入他心底,和他的心灵相偎依的,自家变之后,由此至终也是唯一的一个,只有他捧在手心的这个人。
他不管在外如何喝戾风云,回家心是柔软的,他有软弱之处,他待沈星始终有一种小心翼翼。
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身边怕失了。
过多的谨慎和珍重,让他瞻前顾后,生怕没有对身边的她没有足够好,生怕弄坏了好不容易求来的这份感情,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家。
他没忘记自己过去多么惨痛多么坎坷,好不容易翻爬重新拥有的一个人,总是格外珍惜的。
裴玄素身形颀长高大,一身黑衣扎袖武士服,今时今日久居上位手下人命无数的他,不管怎么和缓,那种无声威势和峥嵘感都如影随影。
但此刻,他细细地,给沈星一遍遍细细擦干了头发,又俯身低头,把他的脊背弯下,俯身埋在她的怀里。
淡淡的青草混合的香橙的体味,就像沈星这个人,长在不起眼的地方,那样柔弱又那样努力茁壮和美丽。
裴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疲惫之后,沉醉在这个怀里,想一辈子都不起来。
不过他最后还是起来了,拉着沈星,让她给他洗,沈星红着脸啐他,他轻轻笑着,最后沈星力气及不上他,被他拉进去了。
一盏烛火轻轻跳动,隔间房门上的旧纱扑簌簌在气窗吹进来的夜风中微动,两人在隔间里耳语,亲吻,最后裴玄素让沈星给他擦头发,等头发半干,他披散海藻般的美丽乌发,也把她的发带扯下来,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他横抱起她,亲吻在一起,缠绵得好像亲化了一般。不过人多水少也不是在船上,不好处理东西,就没弄那个。
两人断断续续亲吻了许久,直到沈星模糊睡了过去,裴玄素才拥着她闭上了眼睛。
……
夜深人静,只有蝉鸣虫叫。
这个夜里,裴玄素又做起了那个梦。
——他其实很烦这个梦,但没办法,只要一停药,就开始会做这个梦。
但这一次,却和以往任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许是裴玄素今日想起父母的原因。
梦境一开头,就是纷飞的纸钱。
灰暗的画面,那人殷红的赐服也也染上了一层的灰暗之色,漫天纷飞的黄色纸钱,“他”把父母的骸灰捡回来的一些,亲自葬在一处僻静的远郊野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暗沉和悲戚,“他”的父母亲被挫骨扬灰过,他吐血过,连捡回来的骸灰泥土都不敢葬在同一个地方,大小心入土为安;另外一半他收在一个玉瓶子里,放在自己的家中。
他瘦削入了骨,不是身体那种嶙峋,而是眉宇中的一种入骨般的砭骨之意,绷直的脊背,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化不开的阴鸷。
但今日这个下葬的画面,那种阴鸷感褪去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孤孑,化作这纷飞的黄色纸钱,漫天满地。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孤坟前,抚摸墓碑,慢慢跪在了坟前。
很多人以为他没有人性和泪了,他是阴冷嗜血的,但此刻“他”低着头抵着墓碑,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簇新的坟土上。
“他”有几分阴柔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