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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如今是南京刑部尚书,官位显贵。沈一贯却是在家赋闲,还没有复出,暂时无官一身轻。
朱寅却是清楚,沈一贯几年之内不但会复起,还会当首辅,是明朝最后一个掌握大权的首辅,算是半个权臣。
这是继张居正之后,最强势的首辅了。
这是一口最好烧的冷灶啊。
「孩儿朱寅,拜见王老爹,拜见沈老爹。」
朱寅像模像样的跪下,给两位大佬磕头。
「起来吧。」风姿儒雅的王世贞呵呵笑道,看上去很是和蔼。但这种和蔼,
也带着那种并不入心的随性。
单纯只是长者对儿童的态度。
若是他知道朱寅是和孙儿争夺南雍神童称号的人,就不知作何感想了。
朱寅知道,后世怀疑王世贞是《瓶梅金》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但朱寅不认为是。
王世贞这种文官,不像是能写出这种鸿篇巨制的人。
面似忠厚的沈一贯,虽然没有那麽王世贞那麽和蔼可亲,却在仔细打量朱寅,目光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审视,明显比王世贞更留意朱寅。
「谢两位老爹。」朱寅很乖巧的爬起来。站在海瑞的身边。
海瑞笑指朱寅,对沈一贯和王世贞道:
「稚虎年仅十岁,却是早慧神童,聪明过人,心思剔透,可谓荆山之玉,将来必是栋梁之材,吾很是喜爱他。」
王世贞和沈一贯没想到,从来对人不假颜色的海刚峰,居然对这个十岁稚子,如此看重,如此喜爱。
海瑞向来善于识人,也绝不会随便夸人。起码两人认识海瑞多年,还没有听海瑞夸赞过谁。
何况是个孩子。
既然他如此喜欢朱寅,那就足以说明,此子的确不凡。
其他不说,就说此子在自己等人面前镇定自若丶不卑不亢的气度,就是成年人多半也没有。
仅此一点,就可见一斑。
王世贞忽然就想到了孙儿王瑞芳的话。
就在今天下午,孙儿还对自己说,有个叫朱寅的小儿,哗众取宠,诡行徽名,来国子监上课居然带着一个女婴。
难道就是他?
「稚虎啊。」王世贞笑着说道,「海公很少青眼待人,却对你如此赞誉,可见你不愧神童二字。可有进学?」
朱寅回答道:「回王公话,孩儿刚入南雍读书。」
他心思灵敏,心中不禁暗道:难道王瑞芳已经将两人之间的,告诉其祖王世贞了?
哼,王瑞芳心胸狭窄,争强好胜,课堂上占不了便宜,多半会对王世贞告状,编排我的坏话。
且看这位大名鼎鼎的晚明复古领袖丶后七子之首的算州山人,究竟会怎麽对待自己。
王世贞听到朱寅果然是那个和孙儿争夺神童名号的孩子,虽然神色仍然和蔼,笑容却是寡淡了三分。
他点头说道:「十岁就进南雍读书,也算一段佳话了。好好读书向学,不负良才美质。」
朱寅叉手道:「是。谢王公勉励,孩儿不敢懈怠。」
王世贞说完了这句话,就不再说话,没有了解朱寅的心思了。
王瑞芳是他最喜欢的孙儿。不论什麽原因,朱寅和孙儿争斗,他心中总归不太舒服,对朱寅的心思也就有点冷淡。
护短帮亲乃是人之常情,倒也怪不得王世贞。
换了其他人,应该也会像王世贞这般。
海瑞眼见王世贞对朱寅似乎不太感兴趣,有点应付的意思,没有问朱寅其他问题,不禁有些失望。
他是希望王世贞收朱寅为弟子。
王世贞当年也有神童之名,如今更是国朝名臣丶文坛领袖,海内望重丶人品端方。稚虎若是得他青睐,拜其为授业恩师,于学业丶科举都是大有益。
可王世贞好像没有这个心思啊,
沈一贯则是抚须笑道:
「你年仅十岁,为何就取表字?自古以来,可有十岁小儿取字者也?」
朱寅对沈一贯拱手道:
「孩儿惭愧,不知自古以来,哪位青史留名者十岁取字。但孩儿以为,年幼取字而籍籍无名者,必然不可胜数。」
「是以,自古并非没有年幼取字者,只是名不见经传而已也。」
「呵呵。」沈一贯等三人闻言,不禁都是笑了。
此子,善辩才,也善应对啊。非心思机敏丶胸有成竹者,不能至此也。
沈一贯更是来了兴趣,继续笑问:
「甘罗十二为相,曹冲六岁称象,李贺七岁赋诗,都是千古神童典范,子欲为标榜耶?」
海瑞闻言,不禁神色一凝,担心朱寅的应对。
因为沈一贯的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是个大大的陷阱。
这个沈一贯,真是貌似忠厚,实则奸猾啊。
朱寅也反应过来了。
这个问题是在给自己挖坑啊,真是老狐狸。
为何?因为甘罗丶曹冲丶李贺虽然都是着名的神童,但下场都很凄惨。
甘罗年少因罪被杀,曹冲十三岁天折,李贺虽然惊才绝艳,有诗鬼之誉,却命运多舛,过早天亡。
沈一贯表面上说的是神童的才,暗里说的神童的命数。
潜台词是:神童何足道?
朱寅稍一思索,随即说道:
「古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甘罗丶曹冲丶李贺都是慧极必伤,遭造化所忌,是以天妒英才。」
「孩儿之才智,虽然远不及三人,却也不会遭造化所忌,又何必标榜神童呢2
此言一出,不但海瑞点头微笑,就是王世贞也刮自相看。
沈一贯忍不住朗然大笑,「小儿真乃妙人,老夫倒是小看你了。」
他没想到,朱寅不但接过自己的话锋,还能绵里藏针。
沈一贯乾脆又问:「你十岁入南雍,必然引人侧目。你如何让人心服口服呢?」
朱寅顶着一对角髻,认真的说道:
「若是孩儿能中举,自然心服口服。若是大家都不中举,半斤八两,彼此而已。若是有人中举,也必比孩儿年长,没有长不服幼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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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贯指着朱寅对王世贞笑道:「元美兄,此子若何?」
他考的不是诗赋经义,考的是朱寅的心智。在他看来,这些比诗赋经义更加重要。
王世贞不得不点头道:「是个有福的宁馨儿,锺灵毓秀,不知出自谁腹中。
他不禁有点遗憾。朱寅年仅十岁,可是他的表现胜过了孙儿瑞芳。
如果今日是瑞芳面对沈一贯的刁钻问题,肯定没有朱寅应对的妥帖。
沈一贯点头道:「刚峰兄,难怪你喜爱稚虎,说他是早慧神童,诚如是也!
朱寅虽然才十岁,可自己和他对话,居然有种和朝臣对话的感觉。
这是什麽?这就是夙慧。
海瑞抚须微笑,脸上每一道沧桑的皱纹,都带着愉悦之色,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
他趁机说道:「元美,肩吾,此子虽说良才美玉,可惜父母双亡,没有师尊教诲,终究不妥。只是吾才疏学浅,年迈老朽,不能教授之。」
「你们两位?嗯?」
他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收了?
朱寅没想到,海老爹居然给自己找老师。今日若是搞定,义父不就省事了?
王世却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抚须沉吟不语。
朱寅察言观色,感知到王世贞有点冷淡。
呵呵。
这个被誉为笔削千兔丶诗裁两牛,「衣食寒士,倦倦如若己出」的拿州山人,到底是个性情中人啊。
自己和他孙儿有过节,他就心生护续之情。
不过朱寅觉得很正常。亲孙子嘛。
就是他自己,不也喜欢护短?人非圣贤,有几人像海老爹这样帮理不帮亲?
朱寅自己做不到,当然不会腹诽王世贞。
沈一贯却是看了王世贞一眼,笑道:「元美兄,你若是无意,小弟便要收入门墙了。」
他有自知之明。王世贞不但比他年长,资历比他老,文名也远胜自己。王世贞若是愿意收下朱寅,自己就只能割爱。
王世贞神色犹豫,很想收下朱寅这块美玉。
可是想到爱孙王瑞芳,又不禁暗叹一声。若是收了朱寅为徒,瑞芳势必心中积郁,然不乐。
到时,难说不生出什麽事端,
还是罢了。很多神童,大未必佳啊。
王世贞摇头叹息道:「我年过花甲,耳背眼花,不堪为人师了,怕是会误人子弟,辜负刚峰兄一片苦心。
沈一贯欣然道:「如此,我就当仁不让了。我无官一身轻,闲云野鹤一般,
刚好收个关门弟子。」
说到这里,他就不再说话。因为,他不会主动让朱寅拜自己为师。
朱寅想都不想,就毫不犹豫的跪下,主动说道:
「孩儿朱寅,愿拜沈公为授业恩师,祈望沈公收纳!」
说完,即头稽首。
沈一贯没有让朱寅免礼,一边端坐受礼,一边说道:
「好。稚虎,老夫和你有缘,今日有海公提议,老夫就收你为门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沈一贯的授业弟子。」
朱寅再次稽首,「弟子拜见恩师!恩师在上,请受弟子拜!」
心中暗道:义父啊,你想不到吧,你还没有找到沈师,沈师就已经收我为徒了。
这口大冷灶,我烧定了。
沈一贯神色大慰,温言道:「地上凉,起来吧。」
「是!」朱寅爬起来,亲自给沈一贯斟茶,「先生,请用茶!」
王世页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有点遗憾。
沈一贯接过茶,「得良才美玉而教之,世间大乐也。刚峰兄,我今日来送别,不想还能得个弟子。」
海瑞对朱寅笑道:「稚虎,莫要有了恩师,就忘了老夫啊。」
竟然少见的调侃起来。
可是其实,其实海瑞也感到有点遗憾。
因为他希望王世贞收朱寅为弟子。
至于沈一贯--此人虽然是难得的能臣干更,学识也为人所重,可人品却不如王世贞。
沈一贯貌似忠厚,其实为人圆滑,精于世故,城府深沉,擅长左右逢源,老谋深算。
此人深藏不露,能做实事,可堪大任,当有宰辅之才。
可惜他私心也重,爱惜羽毛,终究不是王荆公丶张江陵这种工与谋国丶拙于谋身,敢为天下先的救时良相。
稚虎拜他为师,官场上一定获益匪浅。但也可能被他教成一个滑头啊。
可是有沈一贯当老师,总比没有强太多。海瑞还是替朱寅高兴。
他不指望朱寅像自己一样做个官场修炼的苦行士。他只希望朱寅将来能做个对朝廷丶对百姓有用的人。
朱寅对海瑞说道:「孩儿永世不会忘记老爹。听闻老爹高升入京,孩儿特来送别。」
海瑞不禁有点动容,「稚虎,老夫与你,虽无祖孙之名,几有祖孙之情。老夫老矣,自去北方,恐怕只能棺柠南归了。」
「稚虎有神童之才,可有诗送我?」
朱寅想了想,吟道:
垂髻童子名朱寅,
九月送公别金陵。
百万黎民挥离泪,
十里驿站哭长亭。
千寻关河羁旅苦,
七旬春秋宦囊清。
玄武湖中映鸿影,
八音不做秋蝉鸣。
沈一贯和王世贞听到朱寅的诗,既为朱寅的敏捷诗才有点惊讶,也为海瑞的节操心生感佩。
这诗有魏晋之风,十分清新自然,甚至有浅白之嫌。但主要妙在巧用数目。
九丶十隔一行,百丶千隔一行,七丶八隔一行。
这本是小技,可朱寅这麽快就构思成篇,足见其才思敏捷。
王世贞心情有点复杂。平心而论,这诗只能说一般,可是他的孙子王瑞芳,
却很难顷刻间写出这种诗。
朱寅之才情,实在瑞芳之上啊。
沈一贯点头道:「七旬春秋宦囊清,八音不做秋蝉鸣。刚峰兄,百年之后,
真可谓玄武湖中千秋影,青史彪炳啊。
,
「稚虎,你这首送别诗,为师算你过关,善。」
海瑞有点不舍的说道:「稚虎,你的诗老夫收下了。但愿将来还有再见之期。老夫还有公务要谈,你这就回去吧。
,
「是。」朱寅深深看了海瑞一眼,「老爹保重,孩儿去了。下次再见,当是北京了。」
沈一贯道:「稚虎,为师住在宁波会馆,过几日,你去宁波会馆来见为师。
去吧。」
朱寅领命道:「是,弟子告退!」
又对海瑞和王世贞施礼,然后退出书房。
朱寅带着宁清尘上了马车,出了都察院,趁着夕阳赶路回家。
车厢里,宁清尘奶声奶气的问道:「那个王世贞,是不是就是兰陵笑笑生?
你有没有试探他鸭?」
朱寅没想到,宁清尘会对兰陵笑笑生感兴趣。
他摇摇头,毫不客气的说道:
「说句难听的话,我不认为王世贞作为一个出生豪富丶仕途顺利的高官显宦,具备写出这种百科全书的耐心。」
「他不是没有这个才能,而是没有这个耐心。就像一个富豪,很难写出几百万的网文。」
「四大名着丶《聊斋志异》丶《儒林外史》丶《封神演义》丶《镜花缘》丶
《东周列国》丶《官场现形记》·-这麽多伟大的古典小说,作者没有一个是科举官员。」
「凭什麽兰陵笑笑生,恰恰就能例外?」
「兰陵笑笑生是个科场失意丶不同流俗的中下层文人。他可以是徐渭丶屠隆丶冯梦龙等等,但就不可能是王世贞。」
宁清尘偏着小脑袋,「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那你觉得,兰陵笑笑生是谁呢?
朱寅想了想,沉吟着回答:
「太多的证据指向徐渭,多半就是那位青藤先生了。他才气纵横,天分极高,阅历丰富,又骚又癫,非常符合《瓶梅金》的调性。」
「所以,我完全没有试探王世贞是不是兰陵笑笑生的兴趣。因为可能性太小,
宁清尘抓住朱寅的手,奶声奶气的,「如果能见到徐渭,你一定要问问他他是不是兰陵笑笑生。」
朱寅捏捏她的小鼻子,好奇的问道:「能告诉我,你为何这麽关心这个问题吗?」
宁清尘甜甜一笑,粉团般的小脸既软萌又认真,「这是个学术问题,作为穿越者,有解开历史谜团的思想觉悟。你说呢?」
「好吧。」朱寅点头,「宁医生,你说的对。」
朱寅说完,觉得宁清尘和宁采薇这对姐妹,完全就是两种性格。
如果马车中是姐姐,一定会和自己探讨拜师这等问题,为拜师沈一贯而高兴,想着送什麽礼物。
而不会关心王世贞是不是《瓶金梅》的作者。
姐姐关心的是现实问题,是赚钱,生存,往上爬。
可是妹妹,关心的却是更加「高级」的话题。
至于拜师等问题,她完全忽略了。
等到回到青桥里,已经掌灯了。
朱寅回来不久,宁清尘刚吃饱奶,康熙兄弟就送来汇总的情报信息。
灯光下,朱寅看着眼线们送来的信息,目光渐渐阴寒起来。
傍边的宁清尘看到朱寅的脸色,不禁问道:「什麽事鸭?」
朱寅说道:「等一下,我先分析一下这些情报,太乱了,但肯定不是好事。
他结合各种消息综合分析,很快就有了结论。
「王家准备派人潜伏在工匠之中,他们要放火烧工匠的窝棚,制造一场惨案。」
「这只是其中一步。还有一步,他们打算接近丶收买靳云娘,给我们下毒。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步。目前还推测不出来。」
「这麽狠毒?」宁清尘小脸有点苍白,她爬到朱寅的背上,看着各种情报信息,皱眉道:
「我怎麽没有看出来?这些信息,能得出这两个结论吗?」
朱寅道:「看不出来?那我就给你分析分析,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信息,能不能得出这两个结论!」
PS:新开户股票就亏了,难绷·—-晚安吧,蟹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