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宥在衣间稍稍抬起手,指尖忍不住地颤动。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似乎重现过许多次。
青年的睫羽下垂,在黑色微茶的瞳子里映出一片阴影。
他出生自云京城,不论是离现在的琼晏市还是离从前汤家在的焦前市都很远。
可云京是最繁华的地带,他六岁以前都是被自己的父母带大的,大概是原生家庭出了问题,他才被送给了汤家。
至于为什么说是“大概”……
他精神有疾,能够专心做一件事情已是难得,更不要提大脑里支离破碎的记忆了。
所以在去焦前市以前,他对自己原来父母的记忆已是少得不能再少了。
只知道父亲是医生,母亲可能是小有名气的明星,汤母以前是他们家的保姆。家中出了变故,不知道父母给了汤家多少钱财,又把他托付给汤母养。
“我今天还有课,你忙的话就先去公司吧。”京宥大病初愈,本就病恹恹的样子更加了一层霜。
欲厌钦眉宇一沉,就要命令他在家。
“或者说,不忙,可以送我去学校吗?”
青年仰起头来,柔和的微笑浮在脸上:“厌钦,会送我的吧?”
男人没彻底沉下去的眉毛又轻轻挑动起来,他伸手拦住青年瘦弱的肩,到口的话便拐了弯:
“嗯,不忙。”
算是熟悉了八年后偶尔得到的一丝红利。
京宥撑在车窗的内折框上,手指轻触在脸颊上,给本病态的脸庞上戳了两道红印。
病后果然更没办法集中注意。
欲厌钦在他下车之前把他手肘扯开,让他把样子弄清爽了,再套上围巾才把他送下去。
青年一如既往地按照礼节,站在车门口对里面的人微微鞠躬,以表感谢,然后再转身朝还有些距离的大学城门口走去。
欲厌钦在车里一言不发,脸色低沉得难看。
等看不见青年的身影,这辆高调的长型黑色轿车才静悄悄开走。
京宥还是觉得有些凉,他揉了揉被欲厌钦顺得过紧的头发,怎么弄都觉得不舒服,最终把脑后的小皮筋摘了下来。
他不擅长弄这些秀气东西,从前跟着汤母都剪的是门下十块钱的平头,迎合欲厌钦的喜好才留了长发。
果然,力道不对,被皮筋弹开,给指腹来了道红印。
烦躁。
京宥皱眉,站在原地盯着手指上的痕迹看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蹲下去捡地上断掉的皮筋。
再站起来的时候险些没站稳,眼前顿时发黑,耳鸣跟着来。
连带着呼吸都沉了几下,好不容易恢复视力,他才缓缓把东西丢到垃圾桶里。
早上洗澡还是太任性了。
京宥给门卫看了证件,进入校园。
汤家虽然让他辍学帮着汤母做生意,但是京宥天生读书的料子,在各种学校门口小钱没赚到什么,课本倒是捡了不少。
汤家不如何,但是汤母和汤岳鸣对他是极好的,那时候瞒着赵江程,瞒着汤父都给他买了不少书,汤家小孩的课本也几乎保持得崭新送给他。
不过终归是学得不系统的东西,加之没什么时间。他十六岁的时候也才磕磕碰碰摸索完初中的东西,后来是遇见了欲厌钦,才全盘学起来。
再后来,他天才般两年靠着化学竞赛保送了琼晏市最好的大学,大一的时候又固执地转到了该学校的医学院,他们学校医学生本科五年,硕博连读还得五年,期间可以实习。
他还有四年就可以正式毕业,参加规培了。
如果手没有被欲厌钦毁过一次的话。
不过他也是清楚的吧,关于……欲家只是把他当个玩意儿现在顺着他心思来读书,真毕业了参不参加工作根本是看欲厌钦的意思。
他的人生是被全权掌控的。
不过还好,现在的这些成绩是靠他自己得来的,这一切欲厌钦都没有插手过。
京宥深呼吸一口,还是更喜欢学校的山茶花香气。
“京宥?”前方有人同他打招呼。
京宥身体太差,加上欲厌钦管得严,其实来学校的时候不多,除了做实验必须来,大部分时间是在欲家待着。
所以他的同学基本没见到他几面。
要不是这个人长了一张太过惊艳的脸,同班同学都没几个记得他。
也是因为这人长了一张太过惊艳的脸,见过他的都知道是谁。
他围着围巾,头发又披散下来,挡住耳朵,正有些聋。
京宥抬眼看去,正面遇上舍友。
“哇,真的是你啊,我隔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像你。”舍友三步并两步跑过来,面色潮红,应该是刚结束晨跑。
“啊,顾添。”京宥仰起脸来,那迎着早阳的面容叫人呼吸一窒。
顾添赶紧拿毛巾擦了擦脖颈上的汗,一看他这风衣长袖的模样没忍住问:“又生病了?”
“嗯,昨天着凉了。”京宥敷衍着。
他不喜和人交际,也不擅长与人交际。
青年的音色不加遮掩,里面的心不在焉被人听了个精光,顾添神色一暗:“我们学校好多人在校门口总遇到个人,听说是你弟弟?”
京宥浑身一僵,问:“谁?”
顾添回想起那个孩子一身朝气,同京宥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语调也有了怀疑。
“他说自己叫汤岳鸣,这几天都来学校问过,说这个点应该都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咖啡厅等你。”
京宥心中一跳,被围巾遮住的唇齿轻碰:“谢谢你,是我认识的人,但不是我弟弟。”
“哈哈我就说嘛,你们完全长得不像嘛,而且你们穿着也很不一样,吓得我还以为是你的又一个小迷弟呢。”顾添松了口气,有些尴尬地侧头。
京宥被他这话说得微愣:“嗯,确实不是我弟弟,谢谢你,顾添。”
“啊没事没事,要不然……”短发大男孩的话说到一半,见茶色风衣的青年已经转身朝校门口去了。
顾添放下手,自言自语:“哎真是,怎么又走了,我还说要不要一起去那家咖啡店喝杯咖啡呢。”
他又看了眼校门口,握了握拳,转身继续跑起来。
京宥已经和汤家很久未曾联系过了,当初欲厌钦一手把赵江程送进了监狱,但是给了汤家不少钱。
具体数额他不清楚,但足够汤母治各种病,给了汤父一条在焦前足够富裕的产业链,不论汤岳鸣怎么败家,支持汤家三代富裕都是没问题的。
这也是他在欲家这么多年未曾跑过的原因之一。
他确实贪财。
自从他同汤家断绝关系之后,就连汤岳明给他写的信都轮不到他收。
这个比他小七岁的弟弟……
京宥小跑了一段,又实在胸口难受,停下来缓缓走,老远就看见那店名大得离谱的意大利咖啡店。
能常坐在这种店里喝咖啡的,基本都是能挨到欲家脚跟层次的人。
视线似乎扫到了什么,京宥动作一滞。
他根本没想和汤岳鸣见面。
只不过这家分店负责人是欲家熟人,要是看见了他这个曾经极其粘人的弟弟,要怎么和欲厌钦打小报告。
他不想参与,所以本来打算和老板留个信,叫他赶走汤岳鸣,别再找他了。
哪成想,汤岳鸣根本没在店里喝咖啡。
还有些青涩的少年背着书包,面容红润,五官清秀明晰,穿着卫衣长裤,蹲在咖啡店旁的小巷道喂猫。
一抬眼,和京宥视线正正撞上。
京宥脸色一寒,一只手折起围巾,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就被人捉住了手腕。
京宥触电般猛地拽回手,少年没怎么用力,很容易被他拽回来。
京宥回头站定,从前可以俯视的小孩子,现在也不得不令他微抬眼。
小少年扬起他最擅长的笑容,稍稍低头看着眼前的人:
“好久不见。”
“哥。”
“我好想你。”
三句话,让京宥如坠冰窟。
京宥错开和他对视的视线:“你认错人了,抱歉。”
汤岳鸣眼疾手快拦住他转身的动作,又迅速收起手:“怎么可能认错呢,哥。”
“哥留长发了,变得更好看了,但是我不可能认错的。”
“哥,你不想我吗?”
彼时天天放学回家就知道粘着他的小男孩,就算冒着被父亲毒打的风险,也要偷跑出去和他一起卖小摊的小男孩,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京宥没敢抬头:“我说,你认错……”
“我没有认错!”汤岳鸣激动起来,又笑起来,“哥好厉害,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哥原来读的是琼大的医学院啊,怪不得之前在琼大没找到过哥呢。”
琼大的本校地址和医学院是分开的。
京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应该是害怕吧,是对汤家的害怕,还是对欲厌钦的害怕?
一时竟分不清。
眼前眉目清秀阳光的少年还在喋喋不休:“哥,这三年,过得好吗?”
“我还有两年就高考了,我已经参加了化学竞赛的培训班,我一定也能考到琼大的医学院来的!”
他们完完全全分别已经三年了。
上次分开时,小男孩哭得满脸鼻涕泪痕到处都是的样子似乎还在昨天。
京宥颤了颤唇:“我不是你哥。”
少年像被突然拧住,连眼神都暗下来:“哥,你是我哥啊。”
“是不是那个王八蛋对你不好,哥你等我考上学校,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能……”
“你疯了?”
京宥打断他,尽全力在遏制浑身轻颤,“你的学费是谁给的?赵江雨的病是谁治的?汤岳鸣,你疯了?”
这话他说得很冷,他几乎没有……
不,他从来没有,对小男孩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汤岳鸣捏紧拳头,早阳从他背后撒过,印得少年短褐的发丝颤着金光。
而京宥整个人都埋在高楼大厦相互交错通融的阴冷阴影里。
“我果然没认错。”汤岳鸣语气自嘲。
京宥不想废话,转身就要走。
“哥,前段时间,云京来了几个人,来找我们。”
青年身形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