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汤岳鸣还说了什么,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了。
那滚烫好似席卷掉咽喉间他预先准备好的词藻,跟着坠入胃里,被肠搅翻了个遍,再归为沉默。
明明还没到吃药的时候,神情先恍惚起来了。
京宥手指又无意识蜷曲了两下。
“汤岳鸣。”
他开口打断好像在暗自神伤喋喋不休的小孩,语间含有冷气。
“我叫人送你回去。”
少年口中一停,就开始激动。
京宥缩回手,藏在袖口里掐了掐自己的手指,闭了闭眼,敲门把外面的人叫进来。
“哥!你让我来看你会怎么样?哥,我真的很想再看看你啊!”少年一激动起来,来的两个人都架不住他。
京宥站起来,反驳他:“汤岳鸣,你从小就是这样,每次来找我都是因为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现在你解决不了的事,我也解决不了。”
“我帮不了你,你早点回去,赵江程不会把你怎么样。”
这番话叫汤岳鸣一愣。
少年瞳孔猛缩,手肘挣脱身边人的控制,声音急促起来:“哥,我不是那么想的——哥!”
京宥原本心里那些想法都是欲厌钦给他灌输的,一边不肯信又一边遏制自己对旁人过于美好的揣测。
他也不喜欢……或者说是害怕、害怕自己过于软弱。
“我只是想告诉你,赵江程出狱了,想让你过得好好的,不要再被那个人渣缠上。”汤岳鸣被他言语中伤的表情很明显,连双手再被钳住也没能挣扎。
“哥,我求你,不要这么想我……”
“我不是那样的人……”
京宥不敢同他的视线撞上,只能微看向左下方:“我在欲家这里,不会有人伤害到我。”
他难得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只要不是亲近的人背刺,汤岳鸣,没人能伤害得了我。”
背刺这词用得很重。
汤岳鸣眼眶瞬间通红,咬着牙齿震怒:“可你现在不是依然委身于他人之下吗?!你不是依然没有做你喜欢的事情吗?”
“哥,你就这么喜欢自欺欺人吗?”
京宥移动视线,同他撞上。
他一向不在意外人对他是怎样看的——可汤母或者汤岳鸣,一者抚养他长大、一者他抚养长大的。
和欲厌钦到汤家告别且决断关系的时候,汤母那不可置信和痛心的眼神恍如昨日浮现。
现在又……
“……这话还真难听。”京宥自嘲笑了笑。
汤岳鸣被这轻飘飘的话惊得回神,少年又咬了咬唇,继续道:“不是话难听,哥,我知道你是被迫的,当年是我做得不对。”
“哥,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两个男人是不可能有未来的。哥,你会想要自由的,只要你……”
架着他的欲家保镖大抵忍耐到极限了,直接一拳击在汤岳鸣的腹上,叫未受过什么苦楚的小孩瞬间卷了身,话止在半路。
“不是两个男人不可能有未来,是我没有未来。”京宥冷静得可怕。
陪伴欲厌钦左右这几年,他听这种话还听得少吗:“汤岳鸣,我的未来给你和赵江程早就卖掉了,现在你们生活无忧,不该来找我了才是。”
痛得难忍的少年抬起头,眉都揉成了几段。
他终归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那个时候不知道……”
“我没有,我想对哥好,求你了哥,能不能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京宥冷成霜的眼神终于消融了些,他能做到的最狠心的地步也就如此了。
当年要不是汤岳鸣被赵江程当诱饵,他再蠢也不会被那个人渣搞得毫无退步空间,也不会不假思索、连汤母小摊撞上的坏事都抛弃了,直奔过去。
虽然那个时候,汤岳鸣只是个九岁稚童。
“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懂。”京宥轻叹,给了他台阶下,“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原谅你了。”
“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以后各自安好才对。”
少年带有祈求的目光和已经落到下颌的眼泪同记忆里那个软绵绵的小身影逐步重叠起来。
京宥生怕自己再心软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又在袖口里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送他出去。”
说完青年也不顾小孩闹成什么样,转身开门自己先出去了。
他不知道汤岳鸣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这些事情应该……
哦不,是必须、必须不重要。
胸口有闷气,京宥眼眶也有些酸。
他不是没心软过,从前也不是没想跑过,也不是不想追寻那种自由又随意的生活。
但是他根本不是正常人啊。
比起害怕承担那件事的责任和去精神病院这两者来说,他才是那个叫人唾弃的胆小鬼吧。
只要保持现状就好。
反正他也大概活不了几年了。
青年思绪凝滞,恍然自己上了楼层走到偏阳台,正要离开却突然看见什么,迅速缩回腿,把整个人靠藏在门槛后。
他视力没那么好,但刚才一晃而过的身影是连他都能瞬间记住的人。
女人穿着红黑色晚礼服,双手穿戴蕾丝边黑手套,发束高挽,高昂的配饰点缀在主人凹凸有致的各处,晚风都追不上她踢踏的高跟鞋。
像只过于优雅的黑天鹅。
欲厌钦养着小金丝雀的这么多年,这人有一个极大的优点。
他对京宥是时好时坏。但这男人在处理暧昧关系上果断得和他处理公务一样,对“京宥”以外标签的人通通都很坏。
除了姜青折。
欲家在欲厌钦爷爷这辈就给他定下来的娃娃亲。说得恶俗一点,姜青折才是欲厌钦安排好的正室“未婚妻”,而他是阻挡他们感情的标准赝货。
霸总都有一位极其优秀的未婚妻。
京宥没有听墙根的癖好,他摸了摸心中激起的剧烈跳动,刚准备离开,就瞥见楼下欲家保镖压着汤岳鸣从不远处路过。
还是再等等吧……
“厌钦,酒。”姜青折的黑手套托在高脚杯臀部,那色泽刚好映衬在酒杯里的红精灵下。
“怎么又在抽烟。”
欲厌钦披着大衣,站到酒楼高层的阳台处,手肘靠在围栏上,嘴里又叼着根烟。
他嗜烟如命,一天一包已是常态。
男人斜过眼,五官便撞入姜青折的视野里。
京宥在远处眨巴眨巴眼。
同他相比,姜青折今年三十岁,未婚、事业有成,背景也能和欲家相衬。
不论是身份、年龄、还是性别,她都比现在行为还有些幼稚的京宥更适合陪伴在欲厌钦身边。
“吸烟有害健康,你家那小朋友也能忍得了你浑身烟味?”
小朋友。
嗯对,女人也完全没把他放在什么所谓“竞争对手”的位置上看。
欲家大少爷花天酒地惯了,养个漂亮玩意儿而已,要是真去计较反而更叫人觉得她度量小吧。
虽然养了八年。
京宥正想着,视线刚好落在阳台下方,看见酒楼前不远处的保镖已经把汤岳鸣压出去了。
他还是觉得偷听墙角不好,果断提步离开。
“姜小姐。”
欲厌钦手指轻点,掸了掸烟灰,一只手接过酒杯,回答她接下来的问题:“他没提过反感。”
似乎想到了什么,男人还是把烟灭了:“最近他身体不好,我在家不怎么抽。”
姜青折的一举一动都受过严格的家族培训,就算是门外人看来,都赏心悦目、气质脱俗。
“这么说来还是你的问题,小朋友为人拘束有礼惯了,你做什么讨人厌,人家也只能憋着不说。”
和别的同他搭讪的女人不一样,姜青折不仅不会避开京宥,十次和欲厌钦谈话,还九次都把话题往京宥身上扣一扣。
这也算特殊,换个女人来同他聊京宥,欲厌钦立马翻脸走人。
男人默认,他晃动了两下高脚杯,算得上礼貌回应:“姜小姐今天如此盛装,不去舞池里接受嘉宾邀请,来阳台和我这个烟枪聊什么?”
他有时候的孤僻毛病,遇到不喜欢的应酬,除了必须给面子,他习惯露面后找位置躲。
“舞池上的男人有什么可留念的,我今天装扮得再漂亮,还不就是为了在某人眼前凑一凑。”
和京宥不一样,姜青折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甚至和欲厌钦聊天的话语都很自然亲切,同两位交情至深的老友,偏偏还不乏暧昧。
但总归会踢到铁板。
欲厌钦瞬间听出她话里的打趣,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瞬间紧绷。
男人又摇了摇高脚杯,红酒左摔右倒:“姜小姐。”
“虽然你是我长辈定下来的未婚妻,但我本人从来不承认这一点。”欲厌钦直接挑明,“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说了。”
“我欲家的长辈走的走,痴呆的痴呆,现在能留下来还清醒的也没几个。”
“我是给你时间。”流氓本性开始暴露。
“当年姜家对家父的知遇之恩,欲某也同样永生难忘。”欲厌钦将酒杯举高,放在眼前,那红色映在他的鼻梁上,尤其醉人。
“但是相信欲某掌权这几年,已经将姜家当年的援手以百倍感还。”欲厌钦另一只手的五指扣在酒杯边缘,顺着手肘撑在栏杆上,酒杯也探出围栏。
“姜小姐,我这人很记情,哪怕是父辈的情谊,欲某也尽心去填补,所以不仅仅是钱的事情,这面子我也给足姜家。”
他那双凌冽的丹凤眼瞟过来的时候,往往含有惊人的压迫感。
“我说过,您随时可以自由找欲家退婚,甚至公屏媒介,欲某完全接受。”
欲厌钦回头,把双手放下,轻轻笑道:“不管是心性还是身份,欲某都自认配不上姜小姐。”
“虽然不知姜小姐为什么要拖这么久。”
“但是如果姜小姐还有与欲某结为联谊的心思,这让欲某会感到很难办——是不认恩情的难办。”
“姜家的恩已经够了,不需要再赔上一个女儿吧?”
男人眉睫轻抬,那双眼睛真正与人对视的时候格外摄人:
“还是说,姜小姐,这么喜欢与一个基佬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