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宥跪得太狼狈,外套丢在车内,他松垮垮撑着件暗红色毛衣。
薄毛衣束着青年纤细的脖颈,又从锁骨的位置折出几道痕迹,随着青年微前倾的模样,勾勒出他极细瘦的腰线。
对这种事情他再有经验不过。
京宥终于止住呕吐,想要稍稍挣开林雯悦蹲过来搀扶的动作,但女人力度也不小,他病弱着根本拧不过她。
浑身无力、耳膜好似藏了重鼓,冷汗又开始攀缠上躯体。
青年最终还是被人搀扶着站起来。
他基本没吃什么,这一吐直接让人脚步虚浮,视野昏花。
冷静,京宥。
别烦躁,京宥。
林雯悦见青年执意推开自己的手,也不敢强迫他,只把双臂环在他身周,生怕他一个昏厥倒地上。
京宥垂着眼,睫毛盖住眼瞳。
他忽然伸出手,双臂交叠,手指翻起毛衣的衣角往上一拢,将毛衣褪了下来。
毛衣领口刮过他的额发,掀起主人的刘海,露出弧线光洁的额头,又瞬地把头发放下,发丝遮了住大半面孔。
京宥一只手从毛衣里抽出来,手腕刮下毛衣,揉作一团,连衣服一起塞入了刚才的纸袋里。
他嘶哑着声音,又拎走林雯悦手里的纸杯,手掌压起乱发,漱了几道口,往纸袋里丢。
“劳烦你,请帮我扔一下。谢谢。”
青年还想尽全力挤出笑容,但他已经乏力到脚步虚浮,没办法挪动。
“很不好意思,但是嗯,我走不动了……”
林雯悦确认他眼神清明,这才蹲下提起纸袋,丢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再回来时,青年已经又扣上了欲厌钦的大外套,靠着车,低着头,浅浅呼吸着。
“还好吗?不进车里坐着吗?”
青年毛衣里单穿了件长袖,锁骨从长袖领口折出来,更显得人消瘦。
林雯悦看了都心中一抽。
京宥摇头,头发已经被顺着卡在耳畔上了。
他性子太柔软:“车里太闷,他喜欢的车香味太重,我在门口吹吹风就好。”
能听出人的话根不稳,虚浮难出声。
“说不了话就别说了。”林雯悦皱眉,伸手帮他把披着的大衣外套的最高扣子拧上。
“我去跟欲先生说,早点回去吧。”女士的手表小巧,替他整理衣服间也无意间擦到了对方的身体上。
冰冷。
晚风一吹,京宥终于短暂清醒了。
他伸手捉住女人的手腕,一触即分:“算了。”
多亏了欲厌钦这高调的车,他在这边吐,人在那边闹,没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林悦雯一米七,比他矮一截,女人颇为不理解:“京小先生,您和欲先生不是爱人的关系吗?”
她眼神毒辣,能看出很多别人看不出的事。
就连用词都很好听……所谓“爱人”。
“不是的。”京宥胸中那口闷气终于被推了出去,一会儿觉得凉一会儿觉得热。
“我只是他的情人,连纸质合同都没有签过。”
不是因为没签署过这种东西,才更像“恋人”吗?
林雯悦没再问下去。
感情这东西本来就复杂,十个里边儿七八个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爱谁憎谁的,旁人就算是说烂了嘴都不一定起效果。
林雯悦不算他的情感顾问。
“其实您没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张。”林雯悦同他一起靠在车上,“您有很多退路可选。”
京宥笑起来:“退路?”
“京家是真的很看重您。”林雯悦并不避讳提到这个,尽管私下里吕医生要她与小先生“慢慢调和”。
“我不知道。”京宥态度很好。
他在医院检查的时候就已经同女人相处不错了,加之当时他反应过激,一直以来对林雯悦都有愧欠之意。
果然,还是太在意别人了。
“我有幸见到过京老先生,老先生的身体还算硬朗,多年前的脑梗没削弱他多少魄力。”林雯悦见他不反感,稍稍拎了一句。
“小先生如果是一直养在老爷子身边,以您的能力,万千宠爱也不为过。”
京老爷子最宠爱的其实是小女儿京宛漓,但是他母亲被养得太好,古灵精怪想法也多。
出道当歌星本来就触及京老爷子底线了,还要嫁给个神经兮兮的医生。结婚之前父女俩在京家大闹一场,京宛漓两个哥哥也不喜欢余致,干脆一起排外。
那时京宛漓风华正茂,又一直在呵护下长大,哪儿预见婚后生活什么样。
闹剧最后以余致入赘到京家,家里断绝她的经济供应收场。
大歌星可是不缺钱的,估计京老爷子当时这退步的交易也是在心底掂量了几分。
所以后来京宛漓走投无路把京宥送回京家时,没遭受什么阻碍。
林雯悦说得对。
假如他是个女孩儿,且被养得七分像母亲,京家对他确实可能会万千宠爱。
可惜他姓“京”,又是个能争家产的男孩儿,脑子还遗传了余致八分。
京宥在心底是不信有这种好事的。
“我已经很好了。”京宥止住思绪,摇头否认,“遇到欲先生,是我三生有幸。”
他这话说得很是认真,眼神里不带半分虚伪。
林雯悦与他相处几日,多多少少也对他有点了解。
青年果然换话:“要不是遇见欲先生,我现在不说能不能读上琼大、也不说有没有自由画室、或者我之前的养父母能不能过得好。”
“我可能连命都没了。”
京宥一直噙着笑:“人是该知足才对。”
林雯悦没敢再继续往下说。
她也没敢问——明明那万千宠爱的一切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明明你现在应更肆意妄为、意气风发,而不是受限于人?
女人心底有种直觉。
京宥喜欢自欺欺人。
她怕哪天青年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开始追寻这些东西的真伪时……
他会崩溃。
会失控。
望着那张能名动琼宴的脸,林雯悦竟生怯意。
“就算如此,您还是要治病的。”一个话题不通,女人就换一个,“我一直不掩藏我的目的,说白了,我来你身边不仅是想和你做朋友,主要是劝导你手术的事。”
她话很直白。
“我知道。”京宥轻嗯了声。
“但这件事情其实选择权根本不在我这里,对吗?”他眨了眨眼,把无奈演成了轻松。
“像我这样头脑不清醒的人,重大手术的决定可以越过我,由我……家属签字。”
林雯悦摇头:“您太小看欲先生对您有多重视了。”
京宥不想把自己位置放得太高:“不是的,林医生。”
“欲先生他对我好,单单是因为我的皮囊。”
“他讨厌懦弱、胆怯、不敢以牙还牙、行为和年龄配不上的人。”
而这些标签,几乎被京宥占了个全。
林雯悦没想过他这么清醒。
欲厌钦是把他看得很重,但并不是对珍视之物的很重。就算是相处几日的陌生人看来,欲厌钦也不过是把他当做宝物狠狠拽在手心里。
不管宝物愿不愿意。
他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欲家的事相信京家也做过调查。”京宥点到为止。
林雯悦哪能不明白。
其实遇到京宥的前几年,欲厌钦的父母就双双离世了。
欲大少爷也是在父母长辈的高压下烹出来的产物。奈何这人是把尖锐银枪,十多岁就已经受不住他爹管控,父母一意外离世,他便把无处宣泄的感情和浑身暴戾甩到花天酒地身上。
那时候听说欲家内斗得你死我活,他一个人收拾了东西,书也不读了、带着一身铜臭跑到全国各地去撒欢。
也幸亏欲家有钱,够得他十多岁败到二十多岁。
也不知道人是在什么地方清醒的,传言是当年在酒吧被人用啤酒瓶群殴过几次。
清醒就算了,还把猛虎给打了出来。
这人二十一二裹着一双破烂拖鞋回到欲家,三年雷霆手腕,把欲家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毛事都理得清清楚楚。
清场是清场了,身边的亲戚也理的不剩几个。估计当时的欲少爷深感寂寞,又丢下一堆事业不管,跑到焦前寻欢作乐。
京宥还能想起,当时被推入焦前的那个高级酒店时,欲大少身上还趴着俩漂亮少年。
人渣啊。
“调查是调查了……但有一点我至今没想明白。”林雯悦皱着眉抵了抵太阳穴。
“京小先生不是传闻里那样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您还会留在欲先生身边?”
“您……是喜欢他吗?”
传闻里……
哦传闻里,欲大少的金丝雀贪财、作恶,狐媚、引男人,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至于喜欢……京宥一直觉得自己没资格提这个词。
“林医生可能同我接触得少了。”京宥反驳,“我就是传闻里那样的人。”
“我贪财胆小、媚主还低贱。”
也幸亏欲家父母去得早,否则儿子这么着迷一个男疯子,估计不会比当年京老爷子对待京宛漓的手段来得温柔。
况且。
——你也是肮脏的。
“——我也是肮脏的啊。”
晚风卷起青年的发丝,月光投射在他的额面,顺着睫羽泄露下来,亮度遮掩了原本的神色。
他贪钱,避责。
对,避责。
十六岁那年老老实实被卖给欲厌钦,原因之一是他……
第二人格手上有条人命。
汤家可没办法替他拿出什么有时效性的挡箭牌,倒是欲家为他提供了一份完整的重症精神病患者证明,又把患者从本该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命运里捞出来。
两人陷入了一时的沉默,京宥没有注意到女人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怪异怜悯。
京宥吐得浑身乏力,也吐出了个神清气爽。
他手指尖勾了勾欲厌钦的外套,终于在坚强无畏的伪装壳里撕出一条裂缝。
“京家……如果可以的话,能帮我个忙吗?”
林雯悦抬头。
“我想见赵江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