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京宥几乎全身细胞都在叫嚣,企图让主人把话收回肚子里,把强行镇定的伪装通通撕裂,好躲藏在他以为的安全羽翼下。
京宥:“林医生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他有一件,必须弄清楚的事情。
京小先生同京家开口提的请求:一方面不希望欲家知晓,另一方面不想“孤身涉险”。
这件事很容易被安排。
林雯悦反馈后,再一次来到云京检查的半途,京宥顺从安排,巧妙同欲家保镖暂时脱离,半天时间转机到了焦前。
“我想,我应该知道您担忧的是什么事。”林雯悦陪着他下机,给人口罩墨镜捂得严严实实。
京宥这一生常住地就焦前、琼宴,焦前当地人或多或少都对他家有了解。
更别说有欲厌钦的帮扶,这几年里汤家平步青云,在焦前这种城不大的地方简直不要太招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关于汤家小舅子卖了外甥换得三代富贵荣华的事情,知情者也只是人心吞在肚子里,敢想不敢言。
当年想包.养京宥的可不单单是欲厌钦。
“我不担忧。”京宥摇了摇头,不想把这件事袒露给别人。
前个月汤岳鸣来找他,带着一句“他杀人了”的荒谬理由,把他惊得连退一步、浑身战栗,就是因为有这件事的“前车之鉴”。
京宥承认,自己是卑鄙的。
一行人低调地乘着车,往汤家的小别墅开。
京宥用过药,在车上昏昏欲睡,思维发散得一时收不住,索性随了它。
他清晰地记得,汤京宥的生日是汤母定在夏日六月中旬,正好从云京把他抱回来的那天。
汤岳鸣出生之前,汤家很喜欢给他过生日,那时候京宛漓的钱还没漏出去,过得虽不如京家张扬,但多少也是能满足小孩子心愿的。
汤岳鸣出生后,汤恕一年比一年不喜欢给他过生。最终汤母觉得过意不去,把他的生日和同为六月出生的汤岳鸣搅在一起过。
直到京家上次给的资料,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十二月中旬出生的,和炎炎夏日毫无干系。
可他彼时年纪也不算小,五岁被人带走,脑子虽然做了手术,但多少也知道这家人不是自己的父母。
那种同整个世界排开在外的感觉,现在还如鲠在噎。
在优渥环境里待过一段时间,他也并非那种早慧懂事的孩子,脑子更是有点毛病。
骤然换到贫困环境里,为了适应汤家,京宥挨了汤父不少打。
他的养父汤恕腿部有疾,原本就待在家里,靠女人在外赚活,也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怎么,十分敏感易怒。
那段时间是最难熬过的……
从汤岳鸣出生懂事开始,到被卖走那天,是最难过的。
京宥一点都不恨。
不恨赵江程。
更不恨欲厌钦。
他如是认为。
在他一直隐隐期待的在汤家的第十一个生日——汤岳鸣送了他一个小礼物后,他甚至短暂地兴奋过头。
那个时候拿着汤岳鸣可能是从别的女生那儿顺的小熊挂件,京宥的情绪大概有一个周都很稳定。
然后,乐极生悲。
“其实过不过生日都没什么。”京宥站定在汤家如今的别墅区小区门口。
林雯悦正劝给他准备好下个周的生日宴,想让他在医院也放宽心收礼物。
青年不甚在意:“我不太想过,年龄都大了。”
对,一个生日而已。
在幼年时候的他看来,几乎是一年中唯一一次有机会把所有人的目光分一些在自己身上、或者,唯一一瞬间觉得自己也是那个家庭里的人。
天真得甚至有些可怜。
“可是……”林雯悦其实摸不太清这些豪门大少爷的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按吕医生的话就是,尽量让他高兴起来。
“林医生也太小心了。”京宥轻笑。
身边的京家人走上前去找门卫对人,很快获得权限转到汤家门口。
汤岳鸣坐在别墅门口的小院里看书。
少年头发又剪短了一截,戴着眼镜,只套着件黑色卫衣。
模样清秀。
“你们在这边等我。”京宥拉低了帽檐,拒绝京家人的跟进。
他动作很轻,但手腕克制不住地轻颤,还是弄响了小院插阀。
“哥?”
京宥手一收,站直了同喜色显形的少年面对面。
上次不欢而散,欲厌钦估计直接一飞机给人家送回焦前,现在看来……似乎也没让小少年恼火。
青年摘下墨镜,光是那双眼睛就足够确认他的身份。
“嗯。”京宥轻应了一声。
小少年的眉目一展,兴奋得就要往人身上扑,又想到什么,隐忍克制在原地。
京宥神色淡淡。
现在这个比他高一点的孩子,已经不算孩子了。
青少年宽阔的肩膀、有肌肉曲线的手臂、不珍惜用眼导致的近视,一切一切都同记忆里不一样了。
这三年的成长,再没有他相伴左右的痕迹了。
他手舞足蹈,连镜片都跟着在阳光下一隐一耀,眉宇高挑,说个不停:
“……哥,哥,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住很久啊,我去喊妈,让她今天晚上做几个你喜欢的菜!”
京宥根本一个字没听进去。
少年跳跃的模样好像同他欢乐的声音相隔开,半点淌不入京宥的耳朵里。
“好。”京宥有些累,盲答一句。
“我来找赵江程。”
汤岳鸣转身奔去的动作一顿,脸色瞬间灰白。
他小舅舅是个高质量人渣,当时那副假装精明有钱人的样子可是连欲大少的脚都舔上过。
出狱之后无处奔波,赵江雨不会不去接他。
这条水蛭还会扭着汤家吸血的。
京宥笃定。
京宥手腕一转动,扇开大门,就同坐在一层里的人对上视线。
不论是阳光温热还是杂声漫漫,在那一瞬间都同重门一齐隔绝在外。
耳目专门为这个人腾出一片清明。
“哟,贵客。”沙发上翘着腿的人沉着声道。
京宥一言不发,伸手轻轻摘下帽子和口罩,又缓缓抽脱外衣,挽在手中。
青年穿着黑亮的皮鞋,站在门口。
京宥噙着笑:“好久不见。”
“赵江程。”
依靠在沙发上的人这才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上半身摘出阴影,露出那张印在京宥灵魂里的脸,和一头刚出狱的短发。
断眉细眼,鼻尖上扬,嘴角旁镶嵌着一颗黑痣。
赵江程习惯一身干净,行为举止动起来还真有几分优雅人士的样。
中年人眉往上耸,额头叠出几层抬头纹,眼珠独占白云正中央,阴毒地锥在青年身上。
他把脚放好,站起来,手中拿着包烟,几步走到京宥身前,递过去:
“好久不见,变大贵人了。”
“小侄子。”
京宥眉心一皱,格外恶心这个人嬉皮笑脸。
他摇头,退开一步:“我不抽烟。”
“哦哦对,我忘了。”赵江程把烟放回身上,佝偻着背,手指在大腿侧拍了拍,“小侄子是好孩子,不抽烟……”
“小侄子好孝心啊,舅舅刚出狱,就来看我了?”
欲厌钦当年懒得同这种人渣斗,跳蚤跳得烦躁,随便抓了个理由就关牢里去了。
估计大少爷当时也没什么心思放在管汤家的破事上,只想着怎么把京宥从汤家完全卷走。
大少爷其实并不太了解他和赵江程到底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恩怨。
赵江程的油滑落在牢里可不一定管用,吃一定苦头也是意料之中。
京宥手心直冷汗,他伸入外衣口袋,将汗捻在衣袖上。
“这里的钱,够养你三辈子。”
青年从外衣里拿出一张卡。
卡身漆黑,龙纹卷在一侧,能认出是不菲之物。
“舅舅好感动——”赵江程眼睛定在卡上就没换走,他咧嘴笑起来,伸手就要去拿“是那位先生给你的卡吧?他这么宠爱你啊……”
“小侄子在床上没少赚钱吧?”
京宥手指拧着卡一白,手肘一抬,避开了他的动作。
“是啊,承蒙您架好的桥梁,让我有这种机会。”
青年垂着眼,光从他的睫羽上滑下,淡茶色的瞳孔被藏在光后。
赵江程扑了个空,抬头就看见他精细的下颌。
老男人似乎感到不舒服,很快退离他一步。
“这是干什么?”
京宥轻轻歪了歪头,浅笑一声。
他转身放下外套,指尖卡着那张卡:“赵江程,这里面是你闻所未闻的巨额。”
青年手指一翘,把卡丢在地上。
赵江程眼睛一红,没立刻趴下去捡。
“我要你做两件事。”京宥尽全力克制浑身的轻颤。
“第一,带着这张卡离开焦前,滚到国外去,再也不回来。”
“第二,回答我一个问题。”
男人浑身阴寒,乍一看就像从地狱里拎出来的恶鬼,迎面裹挟着阴风和血腥。
赵江程双手一摊,方才稍乱的惶恐一散,写满了胜券在握。
“哦,原来是有求于舅舅啊……”
“这样的态度可不好。”
“小侄子莫不是忘了——”
【求人是要跪着求的哦。】
乍破的声响忽然贯穿京宥的整个脑髓,震得他再控制不住身体的轻抖。
太勉强了。
明明这么害怕这个人。
害怕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不在想逃。
京宥自嘲地笑笑。
他坦然:“赵江程,你是在阴暗里滚了几十趟生死的人。”
“八年前我斗不过你,八年后我还是斗不过你。”
“挺失败的。”
赵江程不懂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只蹲下来捡起那张卡,来回摸索把玩。
京宥一脚踩下他把玩的宝物,也缓缓蹲下来,同人对视。
“但是赵江程,一物降一物。”
“我这是在给你机会,两件事你办的好,我保你命,再给你一张这样的卡。”
“办不好,不是坐不坐牢,是能不能活。”
“你明白吗?”
京宥自己对付不了这只老狐狸,有的是人能对付。
老男人额角的青筋翘起来,狠狠咬了咬后齿,随即恶劣笑起来,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恶臭:“小侄子。”
“这些年给别人当玩物,当得很得心应手啊。”
京宥慢悠悠站起来,居高临下盯着他,答: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