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一楼一直坐到大雨停歇,天光乍亮。
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为什么、京家丢了近二十年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说要就要?
老爷子珍惜的小孙子,天底下真的有这种好事?
欲厌钦抽了一包零三根烟,又被大雨闷着没开窗,林雯悦来时正撞见他抽第二包的第四支烟。
女心理学家并不畏惧他的气场,踩着高跟鞋把包挂上架子,不淡不咸道:“看欲家主这样子,是一晚上都没有休息?”
打火机在他两指间来回倒了几次,终于被迫盖上了帽子,叮咚两下摔在桌案上。
欲厌钦丢掉没点燃的烟,也没站起来,任凭林雯悦把一层所有的窗户都展开。
林雯悦:“欲先生,您这样重的烟瘾,不适合常伴在病人身边。”
“嗯。”欲厌钦心情不佳,不与她计较。
林雯悦换了鞋子,走路便近乎无声。
她扎着高马尾,站立到桌案前:“欲先生,希望您能把我们的话听进去,如果嗜烟如命,就不要和京小先生同居了。”
一句京小先生踩到了狼尾巴。
欲厌钦熬了个大晚,想事情也想得头痛,这一抬头毫不给面子:“烦不烦?”
“人在上面睡觉。”
他这样恶劣的态度,让林雯悦也心生不快:“欲先生,这次检查回来是请您拿最终决定的。”
“您也知道京小先生的情绪状态不稳定,如果您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状况,这个手术的决定就很难定。”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的手术成功率就越难把握。”
耳侧的窗被扇开,强劲的冷风卷给男人的头脑带来几分清醒。
欲厌钦站起来,抖了抖转椅上的外套,挥散满屋子的烟味,又扣在自己肩上:“我知道。”
“下次把他送往云京前,我会定下决定。”
林雯悦神色稍缓,伸手在鼻尖前挥了挥,往楼上去:“那么我去看看京小先生。”
男人杵在桌子前,继续翻开文件,一个字不落地继续研读,随意应了声。
这种样子,更让人摸不准,京宥在男人观念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说不怜悯是不可能的,林雯悦第一次听京宥的背景过往就听得难受,身为一位拥有四岁孩童的母亲,她的共情能力应该是京宥身边人中最强的。
但她也清楚,怜悯这种情绪,是青年最不想要的。
林雯悦来过几次欲家,之前几次是来三楼给他们卧房的配置颜色做调整建议的。
她故意把步调放得重一些,往三楼开着的卧房门敲了几下,温声道:“京小先生。”
“我是林医生,请问您这会儿方便我进来吗?”
“好啊,欢迎你,林医生。”里面很快应声。
青年从房内的书柜前侧头,已是换洗了一身干净整洁的家居服。
京宥站起来,把手上的书合上,也没开窗。
一点也看不出昨天晚上险些和男人闹翻的狼狈样。
林雯悦走进去,帮他把暖色灯都打开:“您起这么早啊,我还以为会在楼下等两三个小时。”
现在刚过早上六点。
京宥昨天回到欲家的时候不过八点一刻,进门就和欲厌钦闹一出,怎么失去意识、怎么睡着的毫无记忆。
只是身体无异样,醒来也只是闻到被褥间的雨腥味。
他四点就清醒了,实在忍不了一身的腥味,轻手轻脚去洗了个澡,吃了药不敢下楼,只好坐在房间里看书。
看童话故事。
林雯悦问:“没吃早饭吧?”
京宥笑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林医生的眼睛。”
他哪儿敢说,其实昨天晚上的晚饭也没吃。
那药对胃伤害极大,早就烧心了。
林雯悦拉了张凳子,坐在他身边:“我家里有个年龄很小的小朋友,每次不好好吃饭,我就用不吃饭会胃疼的话威胁他。”
“他起先不以为意,后来疼了几次也就乖了。”
“小先生疼了这么多次,好像还学不乖?”
就算知道她是来做心理疏导的,哪怕心里有防备,京宥还是对别人提到的温暖事情没有抵抗力:“那,林医生的孩子可千万不要和我一样学坏了。”
这点点疼痛,根本算不得什么。
就当是……
就当是本该下地狱的恶鬼在人间残留遭受的一点点报应罢了。
“看小先生的样子,好像是很喜欢小孩子?”林雯悦稍惊奇,她在医院也不少见到京宥同隔壁病房的小孩玩闹。
“嗯……应该是喜欢的。”京宥不大确定。
他喜欢还是个糯米团子的汤岳鸣,就算那时候过得尤其困苦,小孩子不假思索和毫无掩藏的依赖成了他在近乎整个童年的精神支配。
那种感觉好像是,能被别人信任和感到存在一样。
“噗呲,原来如此。”林雯悦见他亲口承认,也不再顾虑,原本她还以为青年会看见备受家庭宠爱的小孩而感到不适。
“那下次,我把家里的小孩带来和您见见面。”
“告诉他,会遇见全世界最好看的哥哥。”
京宥被她的话逗得轻松起来:“林医生真是能夸人。”
“对小孩子还是避讳着我一点,毕竟我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到时候影响到他就不好……”
“京小先生。”林雯悦打断他,视线落在他手中的书籍上,“大部分人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控制情绪本来就是需要在环境的改变、和生活的交往里磨炼的一项技能。”
“您只不过是太敏感了点,只是生了场病,不代表您就要和身边一切社交绝缘。”
“只是生病了,治好病就好了。”
京宥的笑容淡下来,他抬过桌面上的温开水:“林医生真厉害啊,什么话题都能往手术上引。”
林雯悦无奈:“京小先生,离下次去云京检查,只有几天了。”
“我希望能在这几天内知悉您真正的想法。”
“一些,您自己都不清楚的真正想法。”
“为什么如此确信,对我来说做手术会比‘MECT’更好呢?”京宥抿了口热水,终于直视这个问题。
“你们一点都不害怕,手术失败的后果吗?”
“我是您的心理医生,我固然害怕,也只能把思维放在对立面上去想。”林雯悦坦然承认。
“小先生,您知道终生治疗带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手术费暂且不提,京家已经全权拒绝欲家的经济倾斜,自己囊括掉您的所有治疗费用。”林雯悦道,“可是,如果您接受的是终生治疗。”
“您余生还有机会,从这座牢笼里挣脱吗?”
这话是背着欲厌钦问的。
问得实在太大胆。
京宥微怔,诧异地望着她:“我从来没想过,要脱离欲家。”
他是很记恩情的人,欲厌钦这八年来给他的帮助,已经不简简单单是“赠送”那么轻松了。
林雯悦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为什么呢?”
“为什么您不离开欲家呢?”
“您比我清楚,这里是一座牢笼,是折断您羽翼、镶上脚链的地方,您被半豢养在此,您不应该是甘心的才对。”
京宥松开手指,被杯壁暖得微烫的手心竟有出汗的迹象。
“啊……”
“是因为喜欢吧。”
是吗?
林雯悦根本不信。
她甚至快要嗤笑出声,也只狠狠憋住了那满腔的嘲讽,换了话:“如果是喜欢的话,京小先生现在的样子是真的算得上残破呢。”
“您不想知道吗?”
“您不想看看您自己是完全归属个人时,那种明艳的、对爱人的喜欢吗?”
“我这样支持手术,是希望您能在手术中能被完全剥离成一个完整的人。”
女人眉心沉沉:“不论是不是喜欢,如果手术成功,您再也不需要接受您现在一片混沌的世界,可以冷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还是得提醒您,现在的一切虽然是您尽全力平衡来的。”
“但您本来就该光明正大地站在烈日下,拥有热烈的归属于您的人生。”
京宥指尖轻动。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端起杯子喝水。
“林医生还真是,很能鼓动人。”
剥离开吗?
从攀附在欲家骨髓上吸血虫的位置剥离下来?
从本该下地狱的杀人犯身份里摘里出来?
不可能的吧。
“我知道了,林医生的立场。”京宥放下水杯,眼神尤其感激。
“既然您话已至此,我也确实没有给自己治疗方案定结论的权利,我想先这样吧。”
所以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劝他,做手术、做成功几率很高的手术。
是的,他不能总吸在欲家的保护伞下,做一辈子的逃避者。
那桩事情怎么过都不可能被掩去。
“虽然急迫,但终归有几天时间。”林雯悦不敢一次把他逼得太急,见人态度有松动,赶紧退步。
“京小先生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不论您选择什么方案,我们都会陪伴着您走下去。”
京宥指甲在玻璃杯上轻敲了两下。
清脆声入耳。
青年忽然提了一个令女人吃惊的话题:“林医生,之前祁秘书说过,我还有退路的吧?”
林雯悦愣住:“是指……”
“她说,京家的大门会永远为我敞开。”
“说……京老爷子很想念我。”
“有这么回事吗?”
女人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对,京家是这样的。”
“连我一个附属在京家医师团的心理医生都知道他们这几年找您找得很急迫。”
“您想……回京家本家看看吗?见见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