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事的时候总嫌时间跑的太慢,看它们一寸一寸漏过指缝,而今攥紧手来,却怎么也抓不回那旧时光。
*
似锦繁花,蔓发草木。
涓涓细流,鱼翔浅底,溪水被船桨弄开一圈圈痕迹,船上仅十岁的小孩抹去额角沁出的一滴汗珠,凉风掀起他装大人用的斗笠,露出几丝可爱的碎发。
“小叶子——”溪旁有路,路旁有楼房,楼房上有人亲切地唤他——是常送他饼干的七婆。
叶子欢喜地停船,向七婆挥手致意,七婆便笑着走下楼,手上拎着一袋鲜红的苹果,问候道:“一个人去接小鱼啊?”
“对,奶奶有点头疼,所以我一个人去接。”
七婆把一大袋东西塞给他:“这袋苹果捎上,记得给你奶奶留两个,剩下的够你跟小鱼吃一个礼拜了。”
叶子忙不迭接过,掂量了一下,心说:一个月都吃不完。
七婆叫他路上小心,他应下来,拧开船上一瓶矿泉水,屯屯屯灌了两三口,粗心地漏下几串,顺着嘴角划过下巴,也不嫌,就上路去。
这是他第好几次划船去镇上接人,路上总能碰到些邻里熟人,大抵是奶奶怕不安全,提前招呼好的,以至于每次出行总会满载而归,船的吃水能深10厘米。
但今天当街尾的胡叔用一个网兜顺手捞了只王八放在他船上时,他感觉人麻了。
“胡叔叔!!我家里养不起小乌龟!!”
“这是甲鱼!给你奶奶炖汤喝——”胡叔在岸上朝他喊。
街尾拐角处水流急,叶子不好停船,只好喊道:“叔叔,我待会返程还给你!!我们不吃可爱的小乌龟!!”
水流蜿蜒,他的船上有苹果、有薯片、有装胡萝卜的篮子、还有一只小王八。
他不得不慢下来,以一个安全的速度到达镇上。
这座小镇叫知阳镇,镇上有一座上镇必经的桥叫幸福桥,名字很土,但据说是当年解放军路过取的,意义重大。
叶子用力划桨朝幸福桥挪去,远远就看见桥上站了个人,身姿挺拔得像解放军,怀里抱着一束花,几乎挡住他整个脑袋。
到了!!
叶子用力挥起右手,脸上的笑几乎溢出来,他大喊:“俞归絮——你回来啦!!”
抱着一束淡紫色的洋桔梗的人瞧见他便没了挺拔的模样,直接伏在花白的桥栏上,把花往下够。
好在桥不是很高,俞归絮把花束一扔,那团紫色就正好跟叶子撞个满怀。
他看见船上的人捧着花闻了闻,抬眼望向自己,眼底也开始勾勒笑意,俞归絮捻了下手上沾上的墙灰,胳膊还搭在桥上,声音却往下递:“生日快乐,林夕繁。”
林夕繁不舍得把花放下,吭哧吭哧地单手划船靠岸,接俞归絮上船。
然而俞归絮一踏上去就对上某片叶子的死亡凝视。
“小鱼,我生日不是今天。”林夕繁义正言辞,单手叉腰,“我生日在春分,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林夕繁拨动木桨开始掉头,一边补充道:“那天蜡烛是你点的,我还许了愿。”
俞归絮佯装恍然大悟道:“哦——想起来了,那这个花就不是给你的了。”
林夕繁扯着花瞪他一眼,把船桨塞他手里,气道:“烦!你来做驾驶员吧!”
俞归絮接过木桨笑着解释:“我妈妈给你补的生日礼物,上面夹着贺卡。”
林夕繁哦了一声,嘴甜道:“谢谢阿姨。”
他迫不及待地取下那张贺卡,翻开看见里面写着:
【小叶子,祝你天天开心。】
笔迹明明是俞归絮的。
果不其然,俞归絮提醒道:“贺卡是我写的,应该也谢谢我。”
林夕繁满足他:“谢谢送货员!”
“......”
满船的瓜果蔬菜,红绿一片,俞归絮把它们往旁边挪,给自己腾出一个位置。
突然,包装袋间冒出一个绿油油的壳,瞧见掌舵的换了个人,墨绿色的小乌龟“嗖”一下把头缩了回去。
“?”俞归絮颇有些无语地把那只缩头乌龟拎了出来,“胡叔家的?”
林夕繁连连点头,接过可怜的小甲鱼,把它放在一边:“待会经过那边拐角直接放胡叔圈起来的水滩上就行。”
如果说去程的溪水里流淌着邻里的问候,那么归程的小船就是由街坊的欢迎撑起的。
到了街角。
“哟,小鱼好久没来叔家里玩了,这长了得有半个头了,再来一只甲鱼吗?”
林夕繁抢着拒绝,把来时那只也还回去:“胡叔,我们真的不吃甲鱼,我们船上载不下两条鱼。”
到了村中。
“小鱼回来啦——苹果和叶子一起吃啊——不够七婆这还有!”
他们齐声回答:“好的!谢谢七婆!”
*
俞归絮慢慢悠悠地划了一路,林夕繁也没催,他细细打量着对方,等下船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和他比划两下,嘟囔道:“哪高了?不是和之前一样嘛。”
“你才两天没见我,当然看不出来。”俞归絮左手一袋苹果右手抱着两包薯片,催促道,“快搬东西。”
林夕繁哼哼两声,把船上仅剩的一束花抱走,脚上健步如飞,直接往屋里冲,花往椅子上一放,一边跑一边闹:“奶奶!!我把小鱼接回来了!任务圆满完成,请求获取奖励!”
里屋一个瘦小的身影掩着咳嗽两声,她抬手把灶台的火调小,手一洗,又扯了一次性抹布把水珠子擦干,转头迎上满脸兴奋的林夕繁。
奶奶脸上笑出葵花纹,用皱巴巴的手摸摸林夕繁光溜溜的脸颊,语气温和:“奖励你和小鱼最爱吃的可乐鸡翅好不好?”
林夕繁的小手覆上奶奶的大手担心道:“奶奶,你怎么感冒还没好,老咳嗽......”
“奶奶被烟呛到啦。”
林夕繁嘟囔:“有没有一种菜,做饭的时候没有烟呀?”
奶奶用手指点点他的额头,然后掀开锅盖,瞬间飘起白烟,香甜的味道一点点扩散开,里面摆着一看就非常美味的鸡翅。
“哇!每人三只行不行!!”林夕繁得寸进尺。
“每人四只都行。”奶奶无比纵容。
她又招呼俞归絮到她跟前来,左看看,右看看,笑开了花:“好嘛,小鱼又长高了!”
“他没长高,奶奶。”林夕繁纠错。
“长高了的。”俞归絮为自己正名。
林夕繁微微踮脚用额头去磕俞归絮的头:“你看,我这样还是磕到这边!”
“这次你踮脚了。”俞归絮理智分析。
“上次我也踮脚了!”林夕繁据理力争。
“......”
*
林家和俞家的关系没有祖宗十八代那么远的牵连,追本溯源只能追到父母那一代,渊源也很俗。
俞归絮他爹俞诸和他妈顾伊高中开始早恋在大学里就成了婚,林夕繁他爹娘分别是前者的伴郎伴娘,一见钟情,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也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俩小孩打娘胎里开始认识,一出生就被俩妈妈塞进了同一只开裆裤,也因此从小就黏在一起,关系好得不行。
林家奶奶寡得早,空巢孤单,林家父母又实在没空带孩子,于是林夕繁三岁时就和奶奶待在乡村里,沾了一身野孩子心性。
俞家全家三代全住城里,家庭富足,工作稳定。然,俞归絮自小身体不好,医生告诫应当好好修养,等长大些等身体状态好了,再去做手术。
顾伊一想,城市空气质量差强人意,乡村才是修生养息的好地方,和俞归絮分别的林夕繁也天天念着“小俞哥哥怎么还不来看我呀。”,于是也把小孩往乡下送。
知阳村有个习惯——一般喊人都喊小名。
林夕繁刚来时被奶奶抱着走过大街小巷,路过喜欢的树就薅一片那棵树的叶子,遇见七婆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攥了七八片银杏叶。
七婆乐开了花,和奶奶打了招呼,捏捏林夕繁的脸问:“叫什么呀?”
林夕繁挑了片最金黄的银杏叶想送给给七婆,尽量把话说利索:“叶子!”
于是当天晚上,“林家抱回来个小乖孙,双瞳剪水,小名叫小叶子。”传遍了全村。
又过了一阵子,小叶子接回来一个小鱼,也眉清目秀,于是两个小孩成了全村的宝贝,有了邻里的照顾,奶奶照顾两个小孩也没至于太累。
和林夕繁常年待在田野里疯玩不同,俞归絮一年要有七八次回城里体检,也不能老往脏兮兮的地方摸爬滚打。每回回城里,顾伊都会来幸福桥接人,回来的时候俞归絮也等在幸福桥。
有时候奶奶和林夕繁一块去接,有时候是林夕繁一个人,他一个人的话,奶奶会不放心,所以往往会和其他人提前招呼好看着他家小叶子。
*
吃过午饭,奶奶在楼下椅子上睡午觉,俞归絮和林夕繁就在楼上玩。
俞归絮此行带回来的不仅仅有花,还有一件T恤,是林夕繁妈妈洛清月买了寄到顾伊那里的。
林夕繁喜欢得要命,欢呼雀跃地说明天就要穿去学校。
“不行,这是夏天穿的,现在刚到五月份。”
“穿在毛衣里面没人看得见。”林夕繁说着又小声补充,“其实我更想把T恤穿毛衣外面。”
俞归絮正要损他两句,房间门就被打开了,奶奶上楼的步子太轻以至于他们没有察觉,她手上的小灵通上显示着遗传号码,问他俩:“多多打电话说要来玩,你们要不要一起去接一下?”
“才不要,”林夕繁皱了皱眉,把T恤端端正正叠好,拒绝得果断,“让他自己来。”
奶奶笑着解释:“多多今天听说你次次都去接小鱼,埋怨怎么一次都没接过他呢。”
林夕繁没正面回答,只是转过头来看向俞归絮,问他:“我每次都来接你吗?”
俞归絮选择和他沆瀣一气:“没有吧。”
林夕繁点头:“他想得美。”
奶奶被他们睁眼说瞎话的能力逗笑了,解围道:“没事,反正多多走过来也就一会会。”
奶奶下楼后,林夕繁又斟酌好一会,决定把宝贝T恤压箱底,叠得整整齐齐,等夏天来临再好好展示这件衣物。
*
乡下小孩多,各个年龄段都有,而每个年龄段的小孩都有自己那个年龄段的圈子。
陈多炽大概是唯一一个和林夕繁俞归絮同龄的小孩,也经常来玩。
“叶子!!小鱼!!”陈多炽是一个聒噪的小孩,至少林夕繁是这么认为的,他一跨进林家的门槛,和奶奶打了招呼,便大声呼喊着两个小伙伴的名字,“去不去骑车呀!我新买的山地车!!跟你们的是同款!cool!”
寒假里两个小孩自学自行车,奶奶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往田地里歪或者自行车玩成碰碰车。
后来来了个跟屁虫陈多炽,非常羡慕,但自行车只有两辆,于是三人轮流玩,最终都跌跌撞撞学会了。
可以说过程比较奇葩,但结局还算美满。
几人来到仓库前,奶奶乐呵呵地打开仓库门,回头看到自家两个崽在石头剪刀布。
第一局俞归絮胜。
林夕繁耍赖:“三局两胜!”
“嗯。”
第二局俞归絮石头,林夕繁剪刀。
林输输懊恼地蹲下来。
奶奶见怪不怪:“叶子,愿赌服输呗,下次肯定赢。”
俞归絮让着他:“这次输的先选车。”
自行车是两家妈妈买的,一辆上面的装饰是蓝色的,一辆是粉色的,在两个小孩的刻板印象里,女孩子才适合用粉色的东西,于是他们便实行划拳政策。
然而,在这个游戏上林夕繁从未取胜,屡战屡败。
这一回,他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蓝色的自行车。
俞归絮推着车走出去,碰上跨着黑色小车等着他们的陈多炽,却没打招呼,直接扬长而去。
陈多炽:“欸???等等我呀!”
话还没说完,落在后边的林夕繁也冲出去,喊着:“俞归絮!!别跑!!”
陈多炽匆忙踩上脚踏板跟上。
这个晴天盛放在春天,俏皮的柳絮在路面上翻滚,河田里汹涌着稻米,汹涌着孩童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