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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低沉,装满了雨水,仿佛破裂了。可即便下了一整夜,白日的热量依旧温暖着石头,从石头中辐射出来,把砖石变得像快要凉下去的碳火。
远处的烟囱隐藏在雨幕之中,模糊不清。
黑德维希匆匆赶路,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在雨中行走显得特别吃力。
他朝着“妖魔”与魔鬼甲胄消失的方向走去,一片黢黑黢黑的云挂在废墟后面,路过一个小教堂时,里面摆放的尸体尤其多。生前,有上帝创世,有耶稣牺牲,死后,有末日审判,有世界终结,有天堂,有地狱。黑德维希不知道这些人死后能不能到达梦寐的天堂,但是他知道,他们已经生活在地狱了。
大风吹过,小教堂门口用来晾腊肉的竹竿终于折断,斜斜地倒在地上,堆叠在原有的废墟上。
“他妈的,歇会儿吧。”
他坐在教堂还算完整的台阶上,喃喃自语,手里还拽着左脚的靴子,一个劲儿地抽动靴子上的鞋带,眉宇之间出现了一道皱纹,若隐若现。
“如果这些礼拜的人知道,今晚的一切与科隆教廷脱不开关系,还会他妈的前来礼拜吗?
“不对,他们一直都知道是谁做的,每一个下城区的人都他妈的知道……”
在下城区住了快一年,黑德维希很久以前就发现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总是有一群人,他们明知道许多事的源头是科隆大教堂,可是他们依旧狂热地拥护教廷,声称目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二十三”的人会错了主教的意。
“真他妈的狼狈,上了战场也就不过如此吧。”
黑德维希自认承受能力比其他人强上很多。至少在第一次看见死人、腐烂的尸体、鲜血与脑浆时,他并没有呕吐出来,反而与好兄弟格里安聊起了食物。
可他终究没有上过战场,对战争、废墟、死亡人数与伤员的概念仅停留于课本中。
他推敲了一下“伤员”这个词。多好的术语啊,很适合用在军事上。你不用提到身上被划了个大口子、血如泉涌的人,不用提到缺胳膊少腿的人,不用提到身上多了个大洞或者是身上带着连自己的孩子都害怕的伤疤的人。只需要以“伤员”一词概括。再过一阵子你会在谈话中提到“可接受的损失”。接着这些人就变成“可牺牲的军事力量”。
可黑德维希自己就是“伤员”,他深知这个词汇的残忍,可与尸体比起来,区区断了几根肋骨又不算什么了。
周围的尸体太多了,多到黑德维希如果是个搬尸工,他会要求老板加钱的程度。
这时他才发现,对面的废墟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窝死了的孩子。
像是一所屠宰场,他想,不,也不像是一所屠宰场,屠宰场还要有秩序一些,牲畜被宰杀、放血、拖出去,都按着一定的办法。这儿,他们却是被乱砍、压烂、肢解、烧焦和烤炙的。
这时,黑德维希忽然想起格里安的大哥——那个原定的佐默家族的继承者。如果格里安的大哥没死,即便前任侯爵里夏德·佐默死了,继位的也应该是格里安的大哥。但很可惜,他们都死了。
黑德维希还记得,从东部战场回来后,格里安的大哥跟他们讲了一个在前线很受大家欢迎的赌博项目。
当然,这项目只能在春天有机会玩到。
由于神圣意志帝国与沙俄帝国的战争有输有赢,同一块地方,可能上个月属于神圣意志,下个月就属于俄帝,因此在初春时,白雪会融化。那些在冬天死亡的,被白雪盖住的死人会露出来,他们总是先露出没有衣服的部分,于是当有人发现了尸体时,他们会凑在一起,猜这个人究竟是哪个国家的士兵。
靠着对战况的了解,这位经常出没于前线的格里安的大哥,光是靠着赌博就赚了不少钱,还用这钱给格里安买了一个衬衫夹——因为格里安总是在私下把衬衫穿得里出外进,邋邋遢遢。
但格里安不喜欢这东西,转手就将衬衫夹送给了黑德维希。
黑德维希扬起了一根眉毛,很奇怪,一想到那衬衫夹,尤其是想到自己今天刻意把衬衫夹穿上了,他又觉得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爱着人类的神,让他在这劫难中把好兄弟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带走了。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黑德维希像是接受了现实般,低声感叹道:“被‘妖魔’吃掉是什么感觉呢?会疼吗?我头一次发现,我多希望我能够替你承担一份痛苦。
“他妈的,原来不怕死的家伙也会死。”
这是一个极其没有逻辑的话,无论怕不怕死,就像咖啡让人提神,船只终会沉没,猫咪会掉毛,死亡是世间万物都注定走向的结局。
黑德维希摸了摸裤子,隔着布料感受那衬衫夹的纹路凸起。那是他唯一的财物。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价值上。
“哎……”黑德维希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他必须面对现实,好好活下去。
对于他来说,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他已经快记不清,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一切的一切就像一颗被乌鸦叼着的宝石,飞翔在残垣断壁之间,留下一道道幽暗的阴影。
下午时候,他还在准备着离开下城区,换个其他比较安全的地方继续折服,直到自己积攒够力量了,再去给格里安·佐默复仇。
是啊,复仇。
不是为里夏德·佐默,他对自己这亲生父亲没有丝毫好感,作为一个私生子,他从来没有在父亲这里得到过任何亲情。
而对格里安·佐默,他也仅仅是出于友情,而不是诡异的、毫无用处的亲情。
结果,他与格里安就这么重新相遇了。
在确定了雅各布是格里安以后,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想向佐默家族复仇了。反正朋友没死,这就可以了,但转念一想,他要帮格里安把应该属于他的爵位拿回来,因此,黑德维希心中,他的复仇并未结束,只是理由换了一个。
绵绵细雨打在脸上,很冷,夜晚的风也很冷,黑德维希觉得只有断了肋骨的地方依旧火热。他吸声渐渐变重。口袋里的钥匙散发着一丝冷气。
他低下头,任由细雨淋湿他的头发和衣服,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体温。
莫名的,黑德维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风吹拂过他的面庞,将他的头发狂乱地搅在一起。仰起头,望向那灰暗的天穹,脸上的笑意沉重了起来,变得苍白无力,直到一声沉重的雷电回荡着,好似不久前“妖魔”的嚎叫。
如果在以前,黑德维希根本想象不出格里安会与那恐怖的“妖魔”战斗到底,因为在他印象中,格里安就是个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地方突出的普通人。
普通到十二星座每个拉出来,都跟他有一些相似。
但或许也就是因为太普通了,格里安你才会一直将那句:“我甚至面临可恶的彷徨,不得不逃向孤寂与荒凉,为了不孤零零一生白过,终于使自己投靠了魔鬼”挂在嘴边吧?
“那你现在获得的一切,是投靠魔鬼得到的吗?
“但你也还是死了。他妈的,孤零零,死在了‘妖魔’口中。”
如果自己果断一点,没有半路停下来投掷手榴弹,如果自己与格里安一同被“妖魔”吞噬,如果自己知道,格里安的死亡并不会被自己转移……
没有如果。
格里安死了。
他知道的。
他亲眼看见格里安被那“妖魔”吞噬。被“妖魔”吃掉的人怎么可能还有生机呢?
望着天边那已寂静下来的一切,黑德维希的眼底微微颤动。
“那为什么我没死呢?为什么到现在,我也只有肋骨断了,也仅是转移了部分你被炸伤的伤口呢?”
也正是因为在扔手榴弹时,很多伤口被转移到黑德维希身上,他才没有继续下去,他以为即便格里安死了,死亡这件事也会由自己承担。
里夏德·佐默告诉黑德维希,如果格里安死了,死亡会立刻转移到黑德维希的身上,而格里安那边需要过去一阵子才会反应过来,即便是被碎尸万段也可以复活。
但为什么……不管用了?
里夏德·佐默会在这上面骗人吗?
“咳咳咳!”
黑德维希仍然会受到头痛欲裂、发热出汗、胸口和腿上尖锐的疼痛。但这些症状越来越轻,发作频率也在降低。
按理来说,转移了部分伤痛后,这症状不会减轻。
也许跟格里安吃的哲人石有关系。
也许自己那被动能力,也能同时将哲人石带来的增益转移过来。
不过更有可能的是,由于格里安与自己有将近五年没这么近距离接触,束缚住自己的力量开始减弱。
魔鬼改造带给黑德维希的能力也仅仅是帮别人分担伤害,而将他与格里安进行了绑定,是另一个人与魔鬼进行了交易后得来的结果,至于那个人是谁,不重要。
贵族手里总是会有一些心甘情愿用愿望换取金钱的穷人。至于穷人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朝着魔鬼许愿,哪怕用掉了所有灵魂也要让家人拥有丰富的财富,因为穷人根本接触不到能实现这种愿望的魔鬼。
黑德维希将靴子慢慢套回肿胀的、火辣辣的脚上。
“如果我的魔鬼改造能给予我攻击手段就好了。先施个火球术,直接将佐默庄园烧了。
“或者,更妙的是,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间里,引一道雷劈死现任佐默侯爵。
“话说回来,如果我拥有一套魔鬼器官,这些我都不必做,我就能保护好格里安。当然,最初,我或许就不应该让格里安一个人去新大陆服兵役。
“格里安……”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面前的尸体们说话。
“我有想过死亡这件事,也想过许多你死亡的方式,比如我收到了你在新大陆死在某个可怖的灾难下,又或是你染了瘟疫。
“但或许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候,你给我的印象很古典,就让我总觉得你已经是个死人,也不对,应该说妮是个好似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东西,因此即便我知道你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我还是下意识觉得,你的死亡会很壮烈,就像油画中那样。
“其实我到现在也想不出来,你这种一眼看上去属于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的家伙,一个敏感,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中世纪味道的角色,走在狭窄的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和细细的尖塔,站在古老门庭的阴影里,一个沉默寡言、温文尔雅的贵族少爷。这样的人,会就这么简单死了?
“简单到就像是作者想不出你的结局了一样。
“虽然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了那古典的气质。
“哎……”
黑德维希扭身将外套脱到一半,然后拉下一边肩膀的衬衣,露出一个惨白瘢痕的边缘部分。
他捂着肚子起身,向前走着,他该离开了,但是得绕开那些禁卫军。
他很冷、很疲惫,细密的雨水正不断夺去他的体温,阻碍着他的行进。脚下的地面,因为雨水而变得泥泞不堪,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生怕一不小心滑倒。
更要命的是,他的这身衣物根本没有丝毫抵御寒冷的能力了。
他抬头,透过密集的雨丝,只能依稀看到模糊的猩红光芒,却也像是幻觉一般。
“冷出幻觉了啊……”
按照这个情况继续下去,黑德维希这位最后的里夏德·佐默的孩子,就要冻死了,这简直比被“羔羊”杀了还要耻辱。
“这样的死法也未免太蠢了吧。”
黑德维希低声祈求着,碎碎念着,“格里安啊,以前都是我救你的,你这个完蛋狗东西,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你不光不救我,还连累我变成这样,你说你今晚来找我干什么呢?你要是不来,我能被冻死吗?”
他突然听到声响,像是树枝断裂的声音,他赶紧转过身,但什么也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