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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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落，有句话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程耕洋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黎落睫毛低垂，道：“小时候被爸妈领养回家的那几年，我的生活状况改变了，我的记忆非常深刻，因为那就如同从乞丐变成王子一样。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也有了自己的父母。

我们住在五楼一户六十多平米的两室一厅的住房里，阳台上有爸爸抽烟的身影，客厅里有电视播放的新闻，餐桌上有做好的饭菜，厨房里有妈妈的身影，而我就在房间里读书写字。”

黎落抬起眼睫，眸子迎上程耕洋琥珀色，又道：

“刚去那个新家的时候，妈妈在我的房间里准备了好多的玩偶，我一个人再也不孤单了，因为经常会和它们说话，你知道吗？这些玩偶是不会说话的，很有耐心的听我诉说自己的心事，我的快乐和悲伤，都会与它们分享。

只要我不丢弃它们，它们就会永远陪伴我，永远不会抛弃我......”

“阿落......”话还没落突然被程耕洋打断：“我也会永远陪伴你，永远不会抛弃你，我不是那些玩偶，我是你哥哥，记住了吗？”

黎落轻声“嗯”的一声，道：“但是，是我抛弃了它们，那些记忆是我最快乐无忧的时光。再后来，我长大了些，我开始自己画画了，我不再开口诉说什么，那时开始，又进入了新的世界，我所想的都可以用画作来表达自己，即便没有人看得懂，对自己却是最好的记录。

回望过去，曾经画过的每一幅作品，都承载着我的喜怒哀乐。”

这时候，黎落会心一笑，翻了个身，躺平了身子望着屋顶，又继续道：“那些作品为我带来了好人缘，也给我带来了很多的荣誉，致使我走进身边人的视角。

我也曾代表学校去参加过省里的比赛，为此获得了荣誉奖状，曾经学校也因我而荣。

我的爸爸那时候事业正处在他人生的巅峰时刻，为我倾注了很多的财力打通了很多关系网，只为让我这样的身体能有个好一点的环境和周围人的照顾，为此，直到到现在，我还是很感谢他曾为我的所作的这一切......”

程耕洋听到此处，内心突然产生了疑惑便问道：“阿落，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你只是感谢吗？没有父子之情吗？”

黎落紧闭双眼思虑片刻，再次睁开，深叹一口气，言道：“对我而言，记得清楚是因为太不真实了。可它又在我身上上演着，直到失去的那天，我才能够确定，我曾是王子，拥有过国王般父亲的宠爱。”

程耕洋不解，无法体会这是种什么样的心境。

“后来呢？”

“后来啊，爸爸就从人生的巅峰走向了滑坡，一落千丈，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风采，再也给不了我国王般父亲的宠爱了。”

“那你会想他们吗？”

“想听真话吗？”

“当然了，难道还要听你说假话吗？”

“我以为我会不习惯，很想爸爸妈妈，但事实并非如此。”

“怎么讲？”

“我的身体里有两个我，一个是爸爸妈妈的儿子，会觉得离开了他们很不习惯，他们一直在抚养我，尤其是我的妈妈，给了我很多的爱。直到有一天，在我得知妈妈是因为不生育的原因才领养我时，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就出现了，他时常会打败那个爸妈的儿子，就是第一个我。”

程耕洋越听越糊涂，黎落怎么是人格分裂的感觉。

黎落突然打开心扉后的言论竟让程耕洋大跌眼镜，他这才意识到，黎落不仅是身体不健康，心理也有严重的创伤。

黎落并未停止，稍稍停顿后，见程耕洋还是安静有耐心的样子，接着道：“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适应能力这么好，第一天会感觉不踏实，妈妈把我送到学校安排后就直接回城了，而我经过了一天的观察和总结。

第二天就进入了状态，我开始意识到，这是身体里的第二个我在生活，他不会让第一个我出现，所以，我没有想过他们，而在第二个我的意识里，这是一种抛弃！

但我已经被亲生父母抛弃过了，某种意义来说，已经有免疫力，所以，我也不会难过。”

程耕洋打开了黎落内心的第一扇大门，但他感受到的不是温暖和欣喜，而是寒冷和一片死寂的气息。这是一个十五岁孩子该有的内心世界吗？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黎落的内心不是没有他的位子，而是黎落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人。

他淡淡地问道：“阿落，那你开心吗？有没有什么梦想呢？”

黎落侧身，浅然一笑，道：“开心啊，我五岁那年遇见你的时候就很开心。”

程耕洋惊愕，原来黎落的心里有他，追问：“为什么？”

黎落缓缓而道：“那时候的我刚被父母领养没多久就来了桃花源，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是认祖归宗。

只是奶奶那时候在背后说的话让我认清了自己，我还是那个没人要的小孩，虽然妈妈当时极力维护我，但也无法改变我内在思想。

直到你的那一句‘童言无忌’，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如同得到了神药一般，有治愈到我内心的创伤。”

程耕洋泛起了迷糊，他压根不记得七岁那年说过什么？他只记得那年吃过黎落给他的糖，觉得好甜好甜。

他惊问：“阿落，我说什么了呀？给个提示！”

黎落故作镇静后，模仿着七岁的程耕洋的那句：“阿落真漂亮，以后做我老婆！”

程耕洋一听，脸刷地红了，用被子埋了埋羞涩的小脸，道：“我那时候不懂事，乱讲的话，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黎落却道：“哥哥，正因为你不懂事，对我没有任何目的地喜欢我，才会唤醒我内心的本我，让我知道自己也是被人喜爱的。

长大后才明白，所有人接近我都是带着目的的，只是想要来分一杯羹而已，如果我一无所有，毫无价值，是没有人靠近的，只是别人的麻烦，都会想尽办法丢弃我。

可就算是重逢后的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能感受到。”

程耕洋点点头，内心有触动，但没有表现出来，轻声道：“我可是你一辈子的哥哥。”话落，程耕洋忽然清唱道：

“就算全世界离开你，

还有一个我来陪。

怎么舍得让你受尽冷风吹，

就算全世界在下雪。

就算候鸟已南飞，

还有我在这里。

痴痴地等你归......”

停顿下来时，程耕洋发现黎落埋进了被子哽咽地哭泣了起来......

这一刻，程耕洋不知所措，他本想打开黎落的心扉，走进去探知他的内心世界，不曾想，黎落会哭得像个孩子一般，他手忙脚乱地起身找纸巾，不知如何安慰他。

黎落哭得更厉害了，犹如积压的潮水喷涌而出，被子湿了一大片，程耕洋心里犯嘀咕，这下外婆奶奶又要洗被子了。

“阿落，你别哭了好吗？”

黎落听不见。

“阿落，你出来擦擦眼泪吧......”

黎落不理会。

“阿落，你要我怎么样才不哭？”

黎落探出头来，接过程耕洋手里的纸巾，看着程耕洋傻站在床边，一副担忧自责的模样，哽咽地说了句：“你明天别走，多陪我一天，好吗？”

“啊？”程耕洋没想到黎落会提到这件事。

黎落又说：“你看今晚没有月亮，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明天天气不好，你别走！”

“可是我去学校排练跟天气好不好没有关系吧？这说不通啊？”

“哥哥是要陪阿落，还是回去排练？”

程耕洋有些看不懂黎落，但想到他过去的种种，为了不让他再继续伤心难过，便开口道：“当然是陪阿落了，晚一天排练也没什么影响。”

黎落果然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黎落往后移动了位置，眼神示意程耕洋赶紧上床睡觉，美好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感情这种事多半是睡出来的，小时候跟谁睡就跟谁亲，这句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同样也会在程耕洋和黎落的身上得到应验。

“哥哥，你跟我说说你在学校的事呗，你不是说学校很多人暗恋你嘛？我想我的哥哥是有多受欢迎？”黎落的眼神扑朔迷离着，孕育着好奇的种子。

“这个？这......”不知怎的，程耕洋窥探过黎落的内心后，已经不愿意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了，他总觉得这种炫耀是种变相的伤害。

他改口道：“没有那回事，我在张彬面前吹牛吹习惯了，所以条件反射性的在你面前这样说的。再说了，我们那学校初中高中是一体的，学校是禁止早恋的，知道了吧？”

黎落“哦”的一声，他知道程耕洋没说实话。

程耕洋调整了一下睡姿，道：“不过，有件事我倒很想知道......”

“是什么？”

“不知道阿落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又会如何亲吻她？”

“啊？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呢？哥哥是不是已经想过了？”

“这个......这......这当然想过啦！而且好像大多数人都会在青春期憧憬自己的爱情吧......你看，张彬比我大一岁，不是已经在谈恋爱了嘛，去年就谈了。况且，在我爸妈那个时候，十七八岁时的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纯洁的爱情，不像现在，都快成年了，还是早恋呢？”

“那哥哥可是遇到过喜欢的女孩子才憧憬爱情的？”

程耕洋仔细想想，似乎也暗恋过，不过，再仔细一回忆，那个女生身上有黎落的影子。

总能让人产生怜爱的保护欲！刚准备说出口，自己却打住了，他有些搞不懂自己了，于是他转移了话题，道：“没有吧，那你现在想想，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黎落淡淡说道：“一个被亲生母抛弃过的男孩，会喜欢上女孩子吗？我想这件事应该离我很遥远，至少现在，我并没有打算往那方面去想，我对女性只会感到恐惧。”

“可是你的养母并没有抛弃你啊？为什么还是没能建立起亲密关系呢？”

“不知道，我对我的养父母只有恩情，并没有产生亲密的感情关系，事实上，我对任何人都如此，总觉得他们离我很远很远。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心门从未上锁，但就是没有人能够走进来。不是我故意不让人开门，是没有人能推开，这让我感到痛苦！”

“那我呢？”

黎落怔了怔：“你？”

“对，我不是进来了吗？”

“你是哥哥啊，你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圈子，我们只是偶尔在一起相聚，我依然还是我自己。再长大些后，你会学有所成，直至毕业，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像大部分人一样。

可我不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明天？我更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来自哪里？又将会去哪？一旦跟哥哥在一起形成了对比，你就是一幅鲜亮的人生蓝图，一目了然，而我全是拼图模式，永远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黎落!”

这是程耕洋第一次叫他全名，他的神情严肃，双眉紧蹙，令黎落感到威慑。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我是你一辈子的哥哥，就算你爸妈不在了，我还是你的家人，懂了吗？跟我以后怎么样没有关系，跟你以后是什么样的人生也没关系。有关系的是，我们的人生会重叠，你的生活会有我的参与，无论你将来恋爱了，工作了，结婚了，还是生活中遭遇什么了，都有我陪着你，你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知道了吗？这就是哥哥啊！”

黎落眸子闪烁，无声。

程耕洋接着又道：“如果你是个女孩子，我一定会娶你，照顾你一辈子！”

程耕洋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失控，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只是为了安慰当时的黎落，想给他灰暗的生活一丝光亮，让他知道自己值得被爱。

话落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