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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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国师府的血梅开的第八载，京城落下的第五十二年的风雪。

这就是雍朝第五十二年。国师摄政朝堂，右丞相一朝失圣心，以受财枉法、谋大逆二罪论处，念及丞相为帝王师，曾立大功，只抄家，赐廷杖，不得再入朝廷，春来时流放北疆。

世人皆道丞相冰清玉洁，国师十恶不赦，这天下要乱。

哪知，其中自有一番不为人知之处，与市井闲言大相径庭。

*

满京飞雪，盖的天地一片白。

国师府，书房窗外的血梅枝梢上，堆叠了数重冰渣，挂了两三冰凌。

天地归于寂静。

苏廷玉懒散地支起下巴，望着水镜里的自己。

白发似雪如瀑散落，随着苏廷玉的动作微晃，如同窃了一地月华般的皎洁。

一双墨眼微眯，阴鸷漆黑的眼眸里什么也不倒映，一片无光的暗沉。

可惜这神仙般的容貌，配了这般眼神与神色，从仙堕魔，大抵也不过如此。也可惜这镜中之人不会是什么神仙，而是世人畏惧厌恶的恶鬼。

挥挥手，水镜被系统收起。

随后——每一点滞空的雪粒纷纷落下，每一朵血梅都送来一抹暗香，火焰吞噬柴火的声音姗姗来迟，窗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

“小说剧情开始节点触发：叶雨兮走投无路求苏廷玉。任务已发布。任务102695：在叶雨兮上门时收留他并折辱他。任务完成状态：判定：未完成。”

苏廷玉原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才找到工作十来天，实习期都没过，就可悲因为身子太虚没挺住穿了。

而系统是在他死的那一瞬出现的。

在一片茫然无尽头的黑暗中，什么都没有的空寂里。系统轻快的机械音出现，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另外一个人活下去。

苏廷玉才二十几岁，他不想死，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他还没看够这个世界的风景，所以他欣然答应了。

系统告诉他，有一个小说世界，里面的重要人物死了，而苏廷玉要做的就是扮演这个重要人物，按照小说剧情活到大结局。

这个重要人物也叫苏廷玉，又因为苏廷玉也刚好看过这本小说，又死的很巧，所以系统选中了他。

并且因为原主是死在胎中的，所以苏廷玉算是胎穿。

这也一些好处，那就是不怕因为前后表现不一露馅，坏处是大反派干过的事他都得亲自干一遍。

窗外雪粒纷飞。“第102695个任务……终于到小说剧情开始了。”苏廷玉垂眸翻动书页，轻声道。

原著的苏廷玉是尊贵的国师，曾经出征平定过边疆，也平定过浩大的叛乱，本来是大功臣，但偏偏不干人事，功高盖主，权势迷人眼，发动了清君侧，杀人灭族，性格凉薄残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而且在书中从开头就在给女主角秋易水下绊子，还屡次折辱男主角最尊敬的老师叶雨兮，最后被主角团联手干掉了，死在了国师府夜晚燃起的大火里。

不过不知为何，“苏廷玉”出生前忽然死了。正常来讲是不会死的，更不可能死在剧情发生前，而是落下病根，勉力在世间苟延残喘一直到主角干掉他，却意外胎死腹中了。系统一查，发现剧情启动时少了个人，只好花费巨大能量姑且回溯到了事发时间，然后赶紧找人替代。

“接下来，我会借着之前与叶雨兮的承诺，让叶雨兮在国师府住下。原著的苏廷玉把叶雨兮当作男宠以此羞辱……”苏廷玉合上书本，弃到一旁的茶几上，起身将壶里冷掉的碧螺春倒入杯中，小口啜饮而尽。

“并且将他囚禁在国师府，接着去铲除他的残余势力，因此与男主发生冲突，而后又和女主角结下梁子……”

“然后宿主只要等着主角一派的势力逐渐壮大，最后来杀死宿主这具身体就好了。”系统接上话道。

“……真的会有这么蠢的反派吗，还等敌人发育。”苏廷玉在脑海中与系统说道。

系统的拟人音欢快又活泼，“你说的真的很对！三流作者！宿主要再骂骂解气吗？你好久没骂过了。”

苏廷玉正要摇摇头，忽而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是他的贴身侍女素雪。

素雪跟了他好些年了，苏廷玉身边伺候的人砍死了一波又一波，只有素雪的脑袋始终稳稳地安在她的脖子上。自是有她行事有分寸、果决有谋、一丝不苟、百无一失的原因在。

素雪经盈盈立在门槛前，恭敬行礼道，“主子，叶大人求拜，自称和您有一约定。”

只见白发国师不慌不忙，倒是坐回了书房椅子，懒洋洋地支起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素雪低着头没敢说话，谁人不知自家主子和叶雨兮是死对头，朝堂上基本是对方说什么都要反着来的那种，前些日子叶丞相一朝失势，主子还高兴地开了一壶陈年好酒来喝。

如今叶大人求拜，显然是有所求，而主子必然不会放过这位死敌，素雪不禁暗中为对方叹息。

叶雨兮，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帝王之师，为人正直，奉公不阿，如今却……可惜了。

良久，苏廷玉才悠悠出声，“让他进来找我。”

素雪低声应是，随后恭敬告退。

苏廷玉看着素雪将门掩上，思绪逐渐飘远。

他和叶雨兮认识八载了，不过两人大抵只有初见那会，不知彼此身份、亦没有深入交谈时，才算是友好相处的。他和叶雨兮政见不合，派系不同，更是无数次争夺利益时彼此下尽死手。

仍记得那年，春寒陡峭，鸟雀窜上枝头鸣叫，抖落三两积雪，惹得树下的白猫惊叫。

苏廷玉体弱，圣上特加怜惜，故赐他恩典：班师回朝时，可以用路过的京外行宫的温泉温养身体。

雾气缭绕，温暖的泉水轻抚着每一寸肌肤，浸没全身。苏廷玉放松身体，任由自己缓缓下沉，直至泉水触及下颚，遂闭眼享受这令人舒适的温暖。

然而半梦半醒间，忽而听见身旁泉水践踏声，溅起的水花弹到了他的脸颊上，将他惹醒了。

他迷糊中带着薄怒睁眼，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正准备训斥，却忽而被人温柔拽起，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耳畔想起，“这位公子可还好？”

这声音就似泉水般清润，出口便又是关心人的话，苏廷玉的火气已经消了小半，再扭头望去，来人垂着眼帘，带着一丝乖巧。

那人墨发如瀑，披散至腰间，长睫轻颤，眉眼带了几分温润却又不失锋锐，身着宽松的白袍，略略勾勒出细瘦的腰，拉着他的手瘦削修长，骨节分明。

样貌美的不似凡间人。

苏廷玉泡在温泉之中，已是有些神思恍惚，当这俊美青年出现在眼前，他竟一时未能回过神来。

青年见他仍是愣住，不觉轻笑，轻声唤道：“公子？”

苏廷玉才愣愣地回过神，不觉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红，觉得手上肌肤相贴之处热的滚烫，“……我无事，只是泡着温泉一时困倦，睡了过去。”

青年轻轻蹙眉，似是带着担忧，“公子，以后还请小心，若无人在旁照料，恐有不测。”

“警告，宿主已OOC。警告，宿主已OOC……”

苏廷玉心下猜想了一遍，也未能猜出眼前人的身份，只是到底回过神了，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语气带了几分冷淡，“多谢阁下的关心。”

青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那我便先走了。”随后抬腿跨上岸，又是溅起点点水沫，衣摆濡湿了过半，软软贴在了大腿边。

对方应该是刚沐完浴，打算来泡温泉，却撞见了他，也不好意思说两个陌生人共同泡温泉，所以打算离开。

苏廷玉自己已经泡的差不多了，寻思着倒不如把人叫回来，自己离开。可刚跨腿迈步，撩起了一阵白浪花与细涟漪，不过是想张嘴叫住人，系统的警告音却再次响起，让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束缚着他。

似是听到水声，青年疑惑回头，却不慎被地上的滑石一绊，衣袖一晃，脸上多了几分惊慌的神色。

苏廷玉未及思索，本能地冲上前去，跨上岸，伸出手臂垫在青年腰下，手掌捉住了对方的手腕拉了过来，以阻止对方的跌倒。

直到将青年搂在怀中，苏廷玉才意识到……对方的腰身竟如此纤细。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在跳什么，怎么这么快。他低头望向青年，声音有些沙哑，或许是给泉水热的，“你没事吧？”

青年回过神来，手搭在他的臂上稳稳站起，左脚却微微掂起，他轻轻抽了一口气，“应当是崴着了，不碍事。”

“警告，宿主已OOC。警告，宿主已OOC……”

苏廷玉挑了挑眉，干脆将人横抱起来，轻笑一声，“你方才也算是帮了我，如今我也帮回你好了。”

“警告，宿主行为过于OOC。警告，宿主行为过于OOC……”

苏廷玉充耳不闻，稳稳抱着人走了出去。

“……那便劳烦公子了。”青年的睫羽颤了颤，微微弯起眼睛，唇角也略略上勾，笑得苏廷玉心尖发痒，像是有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到了心上。

“我的房里备有跌打药，你等我找找。”苏廷玉轻柔地将青年安置在床上，自己则蹲在柜子前翻找，身上随意披着的玄色外袍衣摆堆叠到了地面。

青年乖巧地坐在床榻之上，晃荡着没受伤的腿，默不作声打量了房间一遍。

房间朴素，主人当是客居于此，落地长瓶中随意插了几张卷轴和一把剑，桌上放着堆叠的书和纸笔，旁边还散布着各色大小不一的白瓷药瓶。

……这是京中的哪家病弱公子，竟如此圣宠恩隆，被陛下准许来这里温养身体？可若是真的有，他怎么会不知道？

苏廷玉并不知道青年还在揣测自己的身份，翻箱倒柜找出了剩了一点的跌打药，将药油倒在掌心，摁住青年的脚，慢慢涂抹按揉。

“嘶……”青年的指尖略微蜷缩。

“别动。”苏廷玉垂着眸，神情专注，微凉的手握住青年如玉的脚踝。

“你的手为何如此冰凉？不是刚从温泉中出来吗？”青年带着一丝好奇，温声问道。

“警告，宿主已多次OOC。警告，宿主已多次OOC……”

苏廷玉的语气平静，“无妨，我天生体寒，向来如此。”

发现异常上线查看的系统：“……宿主！！！！呜呜呜不要见色忘任务啊啊啊啊………”

“多谢公子慷慨相助。不知能否告知尊姓大名？来日定当登门拜访，以表谢意。”

“叫我……松卿吧。专程拜谢用不着，举手之劳罢了。”鬼使神差，苏廷玉不想告诉对方他的真名。如果知道他的真名……他就得做回‘苏廷玉’了。

苏廷玉就着房间外小池的水净了手。青年长身玉立，垂眸望着他。

“你呢？”苏廷玉站起身望着他，又生生移开了视线看向那一池刚化冻不久的清水。

“叶雨兮，字益谦。”青年声音温和。

“……是个好名字。”苏廷玉顿了有好一会儿才如此回答道。

……可惜啊。

脑海里，警告音已经响了太久，系统知道那玩意没什么用，干脆关掉了。

如今换成系统本人在他的脑海里转圈圈，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啊啊啊苏廷玉！！！！”

叫全名了？看来是真的挺生气啊。你们系统怪拟人的。

“知道你在想什么！！！”系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我们系统人格数据一应来自你们人类自己！！！”

“……哦。”苏廷玉在脑海中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

现实里，他神情冷淡了些，“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阁下在此等候侍从便是。”

青年点了点头，“那，再见……松卿。下次，有缘再见？”

苏廷玉点了点头，“有缘再见。”

青年安静地靠着柱子，望着苏廷玉的玄色背影消失在墙角。

这就是他们的初见。平和、和谐，且双方都对彼此留下了良好印象。

……那之后呢？

门再度被扣响，断了这方死寂。

苏廷玉抬眸，起身。

门槛前，来人一身素衣白袍，身形清瘦似梅枝，微颤的睫羽沾满了雪粒，声音清冷温和，带着几分冷意，“苏廷玉，你答应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