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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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平深吸一口气，把反驳的话吞进肚子里。“先生没有受伤就好。我们继续参观吧。”

空气里是雨水和腐殖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巨大的芭蕉叶和棕榈叶排开一条白石板铺就的大路，大路上方则是灰蓝色的天空。

吉尔平带着两位客人拐进一条小路，那里十分泥泞，而且周围的植株更为茂密。多米尼克挥舞着佩剑，斩去阻路的柔软枝干、蛛网和昆虫，皱眉道：“这里是什么鬼地方……”他才进入这小路十几米，靴子底部已经沾满了酸溜溜的泥浆。

趁斯宾塞没注意的工夫，他偷偷别过头去呕了一下。

身材细瘦、着装轻便的吉尔平踏着草履轻盈地穿梭在浓绿的叶片与黑色的树影之间。对他来说这当然没什么难熬的——这条路他几乎天天要走一遍。

终于，三人来到一块空地。空地上是一个铁笼，比卢平那间要小一点。靠近笼门的地方蜷缩这一个蜗牛似的躯体，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听到脚步声，这躯体的主人慢慢抬起了自己的头颅，那头颅也和蜗牛一般，是莹白而光滑的。

毫无疑问，这就是动物园中唯一的那名“雌性”。

塞尔达一整天都很累。但是看到吉尔平之后，她柔弱的身躯总算是有些活力了。她正要摇动铁门吸引吉尔平的注意力，就看到了吉尔平身后的两个陌生人。

恐惧使她尖叫起来。

那或许是世界上最为悲苦的尖叫声。在还有神明、部落和祭祀的时候，胜利的部族会将战俘剥下皮肤放在祭台之上，由祭祀剖出心脏献给佑护他们的战神。仆人们会在祭台周围撒上甘芳的龙舌兰酒，并摘下粉红色的仙人掌花作为点缀。祭台是一块雕刻着太阳和秃鹫形象的巨大圆盘，用河水洗刷过一遍。人们兴奋地围在祭场之外，数千双眼睛虔诚地盯着圆盘。而当被选中的战俘揭去眼罩之时，唯一能够发出的便是这样一种尖叫。

吉尔平跪在地上，隔着笼子轻轻地抚摸着塞尔达光光的脑袋和身体。

在吉尔平的安抚下，塞尔达不再尖叫——她又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瘫痪状态。

吉尔平闭上眼睛，用额头在女孩额角蹭了蹭。他感觉到有团滚烫的液体在眼睛下边涌动。可是他好像没有力气哭。

塞尔达这么做是应激反应。被带到动物园住下后，她如同羊肉落入男宾的虎口之中。有的时候老公爵会直接让某位男宾或是若干位男宾带走她，几天之后再将她送回来。吉尔平负责清洁被用完的塞尔达，照顾她崩溃的情绪。

其实塞尔达并不是进入动物园之后才陷入崩溃的。她的童年经历和卢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塞尔达出生时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但是很快就被发现智力低下，和人交流非常困难。由于家里太穷，父母无力抚养。因此将塞尔达送到叔叔家，请叔叔代为抚养。塞尔达十岁时便遭到叔叔的侵犯，之后是家族中其他的男性。大概十四岁时，塞尔达给卖去城里最大的妓院，因为年纪太小只能从最低等的工作做起。后来在给老公爵的饭桌送去水果时，被老公爵看中，带回了动物园。”

吉尔平拍了拍塞尔达，然后站起身。“动物园自从老公爵病重后就没有再开放，所以塞尔达对陌生人是很不习惯的。不过，她今天的叫声确实异乎寻常得大。我实在不懂得是什么原因。但是无论怎样，还是希望两位先生多多担待。”

正在这时，还什么话都没说过的斯宾塞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响指。

“我好像记得这张脸。”

“先生？”

“啊，是几年前，在饭桌上认识的。”斯宾塞灰绿色的眼珠转了转，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当时是军政大臣组建的酒局，说是从冯登那里弄过来的小玩意儿，要陪大家玩玩……”

正如他所预料的，吉尔平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专注地听着与那女孩有关的一切。当自己停下来时，吉尔平的眼里满是催促。

一阵快感从斯宾塞心中升起。他决定吊一吊男孩的胃口。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以一番评论性的话语作了结尾。“那场子里的人可以说没什么志趣。明明殖民地有许多风土人情可聊，却非要做些下流事来打发饭桌上的时间。”

吉尔平忍不住打断斯宾塞。“他们对塞尔达做了什么？”

斯宾塞耸耸肩，故意装作听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吉尔平脱口而出：“她是个人！”

她是个人，所以不应该被如此戏谑。

说完，吉尔平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破坏了规矩。

自从他来到动物园之后，老公爵就曾经定下一条规则：凡是被关押在动物园之中的，全部都不能被当作“人”来看待。吉尔平在工作时，不允许称呼他们为人。

长时间的规训麻痹了吉尔平的神经。他已经习惯了在宾客们面前，用“动物”来称呼铁笼里的生命。如果说他们和人有什么接近，那就仅仅是形态上的接近。

吉尔平以为自己早就接受这种观念了。他变得冷酷、沉默，不再回应动物们的基本生理需求。那段时间老公爵非常欣慰地夸赞自己：“吉尔平果然是个管理动物的好材料。”

看着动物们的生命在笼中慢慢消逝，他也不再有任何感觉。那只是一团血肉，没过多久就会化入泥土之中，然后不知所踪。也许它们跑到旁边的芭蕉树上去了。因为那些芭蕉树叶不同于普通的芭蕉树叶，它们的叶脉不是浅黄色或者黄绿色，而是暗红色。没到雷电交加的夜晚，暗红色的叶脉甚至会在靛色的空气中闪烁流光……

就是像这样。吉尔平无数次梦见自己在动物园中死去。他死在一片空地上，然后所有长着红色叶脉的芭蕉树突然间全部有了手脚，将他包围起来。

梦中是一个雷雨天。芭蕉树将自己包围，然后像成群的蚂蚁啃食死去的昆虫一样，将自己一口一口地吞进肚子里。

吉尔平能听见塞尔达“啊”“啊”地叫着。他抬起头，一滴雨水扎进了他的眼眶。

他还挺到多米尼克的声音。

“真扫兴！”

他低下头，却撞上了对面灼灼的目光。

一袭黑色礼装的男人慢慢朝自己走来。男人额角的卷发被雨水打湿了，但是也因此获得了一些光泽。带着些许树木的苦味，然而又十分清新的气息钻进吉尔平的鼻腔，不知不觉变得浓烈。

斯宾塞离自己只有一拳的距离。他的身量很高，比吉尔平高出一个头。吉尔平不敢抬头看，他面前是斯宾塞领口戴着的一个银质树形胸针。

他听见男人说话。

“你是动物园管理员。”

“你和我们一样，用‘动物’来称呼他们。”

“为什么要装出关心他们的样子呢？”

吉尔平难以控制地流下眼泪。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习惯性地无力。

背后的笼中传来一刻不停的“啊”“啊”的叫唤，但随着“砰”一声响，叫唤消失了——原来是多米尼克用剑柄往往塞尔达头顶重重砸了一下。

“怪不得藏在这么深的地方，谁爱看这种只会啊啊叫唤的蠢货？除了样子特别一点，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多米尼克越想越气。今天在动物园，斯宾塞很少顾及自己的情面，却对这个土里土气的殖民地男孩产生兴趣。他用剑柄惩罚了塞尔达之后还是不过瘾，于是重新挥起剑柄砸向塞尔达光秃秃的脑袋：“蠢货！蠢货！让我来教训教训你，别在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胡乱叫唤!”

“嗵！”“嗵！”剑柄撞击硬物的声音响了七八下，铁笼被震地哗哗响。

吉尔平没有回头，但是颤抖着的肩头足以展现出他的心境。

他慢慢地将脸埋进斯宾塞的皮鞋上，细瘦如鸟雀的双手抓住斯宾塞的裤脚。“先生，我……说错了话。请原谅我。”

男孩的认输让斯宾塞心情大好。他毫不关心雨水将自己的礼服打湿，虽然他今晚要出席重要的活动。他抬起男孩下巴，这时两人的脸上都是雨水横流。

男孩正瑟瑟发抖，而乌黑的双眸中好像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使男孩恐惧，正是斯宾塞的本意。但是使他恐惧至此，就有点没有意思了。

斯宾塞像提溜一只兔子似的把吉尔平扯离自己的皮鞋，然后抹了一把脸。“说实在的，这动物园想必是没有逛完，不过我也不想再逛了。多米尼克，我想我们今晚还有安排，是不是？”

多米尼克睨了瘫坐在地的吉尔平一眼。“是啊，先生。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雨水已经浸湿吉尔平单薄的衬衣，模糊的视线锁定了斯宾塞的双腿，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先生，先生，请原谅我。”

斯宾塞停下了脚步。他“你今晚来金花市集旁边的那家旅店找我。那之后，我们再来谈谈原谅不原谅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