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连绵不绝,持续了整整数个时辰的凌晨夜雨,终于在天色即将放明的前一刻,渐渐停歇下来,归于平静;第二日的黎明,如期而至,一抹初升的日光,温柔地撕开云翳的遮挡,投下无数明艳的金色光影,倾泻在这片经过雨水洗礼的空旷大地之上,辉映出大片迷人的光晕。
天际浓云低垂,晨曦明朗。
一夜风雨过后,天地如洗,日上半山,霞光普照。
雨后的黎明,分外绚烂多姿,天空也越发明媚起来。与此同时,越过城墙的东方苍穹,那处一直觉得将有美好事情发生的地方,于倏乎之间,呈现出一道雨后初晴难得一遇的七色彩虹,横贯天际,静静地俯瞰着这人世间的一草一木。
微潮的湿意,滋润着天地间的一切生灵。
时下,锦州城外,硝烟骤起,靖北大军结阵拒马,隔辽水巍然耸立。远远望去,只见,兵势凌厉的靖北军团,此刻犹如一座黑色的城堡,阵形笔直威严,矗立在平原旷野之上,未见丝毫动摇,显得异常壮阔,又恍若一道天然的屏障,雄跨于锦州城与城外那条宽阔的羊马河的交壤地带,缓缓勾勒出一条坚硬的轮廓。
在这座巨大的黑色城堡里面,全部是黑色旌旗,黑盔玄甲,乌鬃战驹,整整十余万人马的靖北大军!
忽然,遥闻营垒内外,鼓声大作,号角连天。阵阵凌厉之声,穿透云霄。不多时,军阵当中,旌旗飞扬,一彪骏马铁蹄,犹如熊熊烈焰一般,席卷飞驰而过,穿过重重营寨,环绕于大营之中,渐次呈一字长蛇布阵散开;片刻,那面赫然醒目的靖北王旗,于风中高高擎起,迎风招展,王旗之上一个斗大的“萧”字徽记,在云间骄阳的照耀下,闪烁着一抹异样的光彩,同时映入全军将士的眼眸深处。
蓦然间,一声低沉雄浑的号角,响彻方圆二百里以内的靖北行营,声音连绵起伏,回荡不息。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大地中央,隐隐传来冲天震动,那声音……是来自北境三州的靖北战马,是源自靖北之王的虎啸龙吟,更是一代枭雄内心的呐喊!
锦州城外的战场态势,再度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从黑夜来临前最昏沉的那一刻,到暮色跃出天际,再到点点星光被乌云遮住,淅淅沥沥的雨丝飘絮似地落了下来,直至汇成滂沱大雨,再到大雨停歇,在这样一段时光之中,战场之上的声音,就像是天气一样,时大时小,时而暴烈,时而像冰山一样的安静,此间的气氛更是如此,一时紧张刻薄,一时沉默铁血,一时忆往事而惘然,一时说旧事而寒冷。
天地间,除去铁骑如林,便只剩下了数不尽的冷凝与沉寂。而在那杆王旗底端,不知何时,那匹雄骏的靖北王马——“飒露紫”,已然孤傲地凝立于两军阵前,昂然仰着那高傲的头颅,用一种睥睨九合的目光……平视前方;高峻的马背之上,傲然端坐着一抹极其伟岸的背影,那人一身戎装,白衣战甲,风氅猎猎翻卷,腰佩“承影”,而那柄横于鞍前的鎏金虎威大戟,倒是闪耀着无数炫丽的金光,令人眼花缭乱。至于他的身姿,于马上高踞岿然不动,看上去就仿若一尊高大的武神,凛然不可侵犯,集冷绝与酷烈于一身。
二十八岁的靖北之王,此时正是风华正茂,白衣胜雪的一袭战甲,紧紧地包裹着这位枭雄那卓拔挺然的身影,薄唇轻抿,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明亮的黑眸,深深镌刻着只有静水流淌才能拥有的睿智与令人一见倾心的幽邃。
萧长陵的目光,看似平静如水,实则炽烈似火。一代枭雄那双深邃而灼人的目光,缓缓挪离了面前浩淼的羊马河畔,投往远方昏昏沉沉,直欲教人迷眼的晨前城郭熹光之中。自东方而来的那一抹微光,已经照亮了锦州城墙最高的那道青石砖长垣,却还是没有办法照入被城墙,宫墙,深深锁在黑暗里的北渝王宫。
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
愈亢奋,便愈平静,如今的萧长陵,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常年潜藏在那张冷峻厉寒的表情之下,似乎已经与他的面容融为一体,辨不清何为凛冽,何为暴烈,何为温柔,何为凉薄,全然尽是如冰湖般的寒漠,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情愫,只剩下了刺骨的寒意。
日光下,这位靖北之王的面色与眼神,平静得有若两潭冰水,冷极冽极平静极,不似古井,只似将要成冰的水,一味的寒冷,这股寒冷散布在靖北大军的四周,令每个严阵以待的靖北将士,都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
靖北军破城在即,军势动若雷霆,侵如烈火。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息,萧长陵的眼瞳深处,渐渐划过一束厉芒,来自人屠的摄魂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依旧飘扬在锦州城头的北渝龙旗,心中的快意也随之而生只要攻下眼前这座孤城,沃野千里的辽东,便是靖北军的囊中之物了。
昨日入夜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倾盆而下,将整个锦州城笼罩在不辨昼夜的昏暗之中;然而,已经没有人在意风声呼啸若狂,更没有人在意惊雷连番炸响,风声,雨势,闪电,雷鸣,俱被城外惨烈的冲杀之声淹没。
当夜,靖北军前锋的三万铁骑,抢在天明之前,横渡辽水,趁夜杀上岸来,并迅速突破了渝军的三道封锁,强攻羊马河,旋即对南岸敌军展开剿杀。
宽袤的河面之上,数十艘高达数丈的北渝楼船,每艘楼船携舰艇若干,以铁索交横,赫然连成铜墙铁壁一般。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鸣金,靖北男儿乘风势,破激浪,浩浩荡荡从河上杀来。
战鼓号角一声紧过一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天的喊杀声与金铁撞击声交织莫辨。羊马河畔,精锐层叠,箭矢如蝗,冲阵铁骑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入。
暴雨哗哗而下,雨势越发迅急,风雨之中……仿佛挟裹了淡淡的血腥气,狠狠冲刷着锦州城高厚的城墙。
锦州城外的这一场鏖战,直杀到雨停风歇,云开雾散,红日渐出……直至黎明时分才初见分晓。
是役,靖北军左右两翼的精锐骑兵,从城外两侧的山坡上俯冲而下,攻入刚刚出城增援的北渝王军,纵横冲杀,锐不可当,趁对方立足未定,杀了个横尸遍野,哀嚎震天;其后,萧长陵又令三千游弩手伏击在侧,专杀楼船上操舵控桨的兵士,令楼船失去控制,无法掉头回航。渡河大军在滩头陷入混乱,进退不得,大小战船皆以铁索相连,拥挤突围之中引发战船自相冲撞,士兵纷纷落水,上岸即遭铁骑践踏,强弩射杀……一时间,杀声震野,流血飘橹,岸边河水尽被染为猩红。
不久,元英将军所统辖的西大营主力,与萧长陵亲率的七千“铁浮屠”会合,并力杀向敌阵。元英一马当先,率领后援大军,杀出本阵,一柄长刀呼啸带风,连连斩杀敌军阵前大将,所过之处莫可抵挡,一战屠灭五万渝军。
这是靖北大军发起攻城之前的铺陈,亦是扫平锦州外围的重中之重。此战,靖北铁骑横渡辽水,马踏河源,北渝王室赖以维系的三万七千水师兵营与两万王廷亲卫,尽皆覆没于羊马河岸,命丧靖北刀下,化作河中枯骨,死尸枕藉。
——靖北之王剑锋所指。
——策马辽东,横戈渝都!
……
塞外长风劲急,吹拂得萧字王旗猎猎作响,阳光透过云层,洒遍苍茫大地,照耀得靖北将士身上甲胄光寒。
从高处望出去,锦州城下十里方圆,开阔的原野,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随着这些蚂蚁的爬动,整个地面在蠕动起伏。无数火光闪动,远处巨大的高达十余丈的巨型攻城器械,正被一头头耕牛拉拽着缓缓推进。
“这么大的石砲!”负责守城的北渝建宁公公孙蒲奴,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叹,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寻常军队的石砲,高度不过两三丈,最高也就四丈而已,投掷出去的石块,能够射出四五百步,而靖北大军阵后缓缓推进的石炮,却足足高约六七丈,几乎要和锦州城关高大的城墙比肩。
“霹雳车……”副将陈玄失色应道,“公爷,这是靖北军的霹雳车,此类石砲,能投射上千斤的石料。”
“难道……这萧家人屠是要用霹雳车轰开我王都的城墙吗?!”公孙蒲奴一脸不悦,凌厉发问。
“这也难说啊……萧长陵征伐半生,百战百胜,其要义便是从不走寻常之路,公爷,我们切不可轻敌啊。”陈玄担忧地说道。
“那就要看他萧长陵的手段了。”公孙蒲奴摇头,满面狂傲之色。
就在城上渝军诸将商讨萧长陵的攻城策略之时,靖北军前,陡然一声低沉号角,阵形四开,旌旗猎猎,正中高擎一面银色衮龙的“萧”字王旗,却见,一匹通身紫褐的雄骏战马,扬蹄跃出。
——萧长陵端坐马背,傲然昂首,整个人面无表情,目中生寒;但闻“唰”的一声剑啸,一代枭雄拔剑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那一束剑光,耀亮天际,笼罩四野!
此时,王旗的正前方,忽听阵中号角响起,呜咽声低沉肃杀。萧长陵于城下横剑策马,遥遥与城头的公孙蒲奴相峙,长剑所向,剑指锦州。
“攻城!”
靖北之王威严沉稳的声音,撕裂一片惊云,于万里狂沙之间远远传来,仿若九霄之雷劈开云端,令人心旌摇曳。
秦王殿下剑锋所指,怒马长嘶,上万铁骑左右齐呼。
“马踏辽东!”
“诛杀渝贼!”
“杀!”
“杀!”
“杀!”
靖北大军装配的霹雳车,就停在河畔七、八百步开外。连串的火堆在霹雳车前慢慢燃起,隐约可以看见靖北军械司的军士们**着上身,将大罐里的菜油、牛油浇在火堆上,烈火冲天而起,生生逼退了辽东初夏的暑气,照得边塞平原一片通明。四头公牛一组,缓缓地拉下霹雳车的长臂,长臂另一侧的配重是不下千斤的生铁。而后……军械司的军士,手持火铲,将一个巨大的火团铲起,放在霹雳车的投臂上。
“投——”
阵前,一名身着黑甲的大将,挥舞墨旗,猛然劈向地面。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过后,数十架霹雳车一齐发动。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火光破空而至,数十个巨大的火团,划破黎明时分尚未褪尽的夜色,落向锦州城的城头。
“公爷小心!”陈玄惊呼。
其中,一个燃烧的大火团,竟然正对着公孙蒲奴和龙旗所在袭来。那一团烈火,有如一颗巨大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几乎能将公孙蒲奴和龙旗的身影全部覆盖其中,灼灼热浪似乎扑面而来。
陈玄匆忙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冲了上去。他只冲出一步,盾牌就被人劈手夺去。灼热的烈风拉开了火色大氅,公孙顺奴双眼充血,挥舞重达三十斤的铁盾,有如一尊巨神般,大喝着踏上一步。盾牌侧面和火团冲击,一团烈火在盾牌上崩溃,燃烧的散片,带着巨大的余劲散落向城中,仿佛刚刚下过一阵火雨。
向来以天生神力闻名的公孙蒲奴,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退一步。
“公爷,是……,是燎烟之术!”陈玄说道。
公孙蒲奴扯下大氅,掸了掸身上的灰烬。
“本公失策了,萧长陵这不是要攻城,而是要焚城,怪不得要等到今日才攻城,原来……他是在等北风啊!”
如果那团火焰是一块烧红的石头,即使以公孙蒲奴的力量,也不过被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此时……周围的渝军士兵,都已经万分惊愕地看清,那些燃烧的碎片,只是木柴,散发出滚滚的黑烟,烟里带有催人流泪的硫磺气味。数百斤的一团木柴,同时炸开,浓烟顿时遮蔽了方圆几丈的空间,而且还在不断地蔓延。
“公爷,这样下去,弓箭手根本无法瞄准。”陈玄懊恼地说道。
“不必瞄准,让他们放箭就是了!”年轻气盛的建宁小公爷,厉声喝道,“把所有的箭都放出去!我要萧长陵的脑袋!”
城下,靖北大军王旗招展,萧长陵一骑绝尘,跃马而出,靖北之王身后的亲卫铁骑,皆以重铠锁甲护体,随他逼向城门。铁蹄声橐橐划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铁壁动地,枪戟寒光压过了汇聚于火雨之中的晦暗天光。
须臾,城头渝军声势立弱,建宁公战鼓亦为之一滞,旋即重新擂响。楼船战舰上的渝军弓弩手,齐齐将方向对准萧字王旗所在之处,箭雨铺天盖地,急骤打在重铁盾墙之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无一不箭头折裂,坠落于地。
当靖北军的盾墙防线阻截住爆发自北渝王军的箭雨攻势时,只听得……北渝楼船之上,不断有数队士兵高声叫阵,喝骂不绝,直斥萧长陵举兵犯阙,屠戮王师,残暴不仁,在战鼓声中听来分外刺耳扰人。阵前敌军虽节节败退,却仍悍勇顽抗不下。胶着之际,萧长陵与麾下亲卫铁骑,早已强行顶着凌空箭雨,逼近阵前,将无数敌军切割得四分五裂。
不光如此,布于大军阵前的那数十架“霹雳车”,依旧在络绎不绝地投射火球,数十万斤木柴,堆积在城墙周围熊熊燃烧。浓烈的黑烟腾空而起,仿佛一道黑幕把白石砌成的大城彻底遮住,立于城头的北渝射手,不但看不清外面,而且还要忍受浓烟刺鼻的气味,烟熏得他们双眼红肿流泪,只能盲目地发射箭矢。
满天的火团,夹着漆黑的球形包裹,全部瞄准了锦州城的城门。那些包裹在城门外的千斤闸上,纷纷破裂,其所包含的黄油,却从城门的缝隙处渗透进去。带队支撑城门的百夫长,伸手在那些黄油上摸了一把,只觉满手的滑腻,他在鼻端一嗅。
“是松油!”
紧接着,十数支长长的火箭,一齐在了城门上,登时烈焰大作,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从上下的空隙一直烧了进去,几个贴近城门的士兵,一不小心沾上了松油,衣甲顿时燃烧起来。军士刚要取水,却发现已经迟了,滚滚热浪袭来,没人可以靠近城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门在烈火焚烧中渐渐扭曲变形。
“公爷,火势太大,城门快顶不住了。”百夫长失声疾呼。
公孙蒲奴脸色狰狞。
“传令将士们奋力顶住,城门若破,全军覆没!给我杀——”
“是!”
渐渐的,靖北铁骑的怒吼,迅速汇成了一片低沉可怖的声浪,地面也因为重甲骑兵的敲击而缓缓震动。此时,霹雳车的攻势,已经改为发射炬石,沉重的石料烧红之后,被用力抛进城去,落地砸得粉碎,不但落地处的士兵无从幸免,周围一圈也为碎石烫伤砸伤。城下靖北军的低吼并未因此停歇,反而愈发响亮。
等到这片吼声完全控制了周围的节奏,一名身着黑甲的靖北军士,高高举起大旗一振,焱烈之花凌空招展。
……
满城燎天的火焰,深深地映入萧长陵的眼眸深处,一代枭雄神色冰冷,展颜一笑,笑容之中……透露着一抹睥睨群雄的狂傲,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声音,低沉,肃杀,寒厉。
“好一蓬大烟火啊!这才是乱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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