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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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教授那潇洒的粉笔字，本来满满写了一黑板，因为下课了，便被板擦一抹一抹地逐渐擦去，剩下灰灰的样子。

方自归跟在一群同学后面经过了黑板，接近了门口，再一抬头，迎接自己的还是顾小佳的那种眼神。

下午放学不像上午放学，不需要把握食堂十二点刚开门的机遇期，同学们走出教室都走得比较从容。

顾小佳对终于慢吞吞走到眼前的方自归说：“你好，找你有件事。”

方自归说：“到边儿上说吧。”

跟随方自归走到了墙角，顾小佳说：“莞尔有几句话和你说，就几句话。晚上六点半在大学生俱乐部见面，请你一定要来。”

方自归怔怔地看着顾小佳。而顾小佳转身走了，走着走着又转过身，字正腔圆地补充了一句：“一定要来哦！”

顾小佳的有力补充，在走廊里回荡，惊动了附近的兽。

兽走过来用肩膀顶了一下方自归，“怎么回事？”

方自归看着顾小佳消失在走廊的拐弯处，“我也不知道。”

晚饭都吃得没有滋味，方自归一直在想这个突如其来的约会。

与莞尔分手后，方自归尽量避免与莞尔碰面。以前莞尔喜欢去的图书馆和那间阶梯教室，方自归再也不去了，这一个多月，确实没怎么见过莞尔。但是，工大不大。有一次在大食堂外面，方自归远远看到莞尔向自己走来，赶紧就往边上闪，后来就和国宝一起，基本上都选择小食堂吃饭了。

夜幕降临，俱乐部门口的那条灯带开始闪烁。

方自归在俱乐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了进去。在俱乐部里转了一圈，方自归居然没看见莞尔，回想到顾小佳强调过一定要来，方自归又转了一圈，才发现莞尔坐在音乐茶座很里面的位子上。

茶座的椅子是绿皮火车式的高背座椅，莞尔背对门而坐，而她对面的座位空着，她自己隐蔽在椅背后面，方自归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看见。

方自归走到莞尔对面，默默坐下来，然后，便看着莞尔，等她说那几句话。

这时，令方自归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莞尔没有按原计划说话，而是在方自归坐下后，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湿润了。紧接着，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再接下来，她就开始了方自归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长时间的，高强度的抽泣。

莞尔尽量压抑着自己抽泣的声音，所以后来产生的身体抖动，更显得莞尔的柔肠寸断，来得是多么汹涌澎湃。

方自归很惊讶，而且很慌，以前可从没处理过这种复杂局面。方自归渐渐慌得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因为原定计划是莞尔要说几句话的，他才好根据情况回应，可她一句话都没有，直接发洪水了，这怎么说呢？

泪水，流淌成昏暗灯光中两条亮晶晶的小溪。

自从顾小佳通知了这次会晤，方自归已经琢磨了一个多钟头，模拟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场景，但真是没有想到，这次见面会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情形。看来，虽然想象和推理也很重要，但仅靠想象和推理是不够的，还是毛爷爷说得对：实践出真知。

哭了好一阵子，莞尔的身体终于不抖动了，可泪珠儿还在往下掉。

方自归手心冒汗，实在扛不住这种沉默了，终于说：“别……别哭了吧。”

到底还是方自归先沉不住气说话了。既然方自归开了头，莞尔终于抽抽嗒嗒地说了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呜呜呜。”

顾小佳说莞尔只有几句话，她果然信守承诺，哭了这半天，就说了这么一句非常节约的成语。

所谓滴水穿石，这么多眼泪，当然能够熔化一颗……不，是溶化一颗坚硬的心。方自归的心已经被这么多水泡得稀软，劝道：“别哭了吧，让别人看见，以为我欺负你。”

这句本来想安慰莞尔的话，让莞尔一听，她反而立即悲从中来，第二波大潮夺眶而出，抽泣道：“你就是欺负我……呜呜……呜呜呜……”

我滴妈呀，方自归心想，她这个位子选得真好，玩儿命哭别人也看不见，我却要近距离高分辨率地忍受她的每一滴眼泪。方自归上中学以后就再也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莞尔这种玩法，方自归非常不适应。

方自归想安慰莞尔，但是又怕自己一言不慎又惹得她大哭，不敢再做任何引申，只好就事论事道：“还是别哭了吧。”

莞尔梨花带雨，不仅美丽，而且动人地抽泣道：“我要你收回……呜呜……那天你说的话。”

方自归明白了，她指的是自己那天说什么“不再排队”的话。

“我收回你就不哭了吗？”

“嗯。”

“好，我收回了。我以后接着排队。”

这一点，倒和方自归会晤前琢磨出的一个观点一致，就是骄傲的莞尔，即使约自己出来是要跟自己和好，也是不会说“对不起”的。

莞尔把眼泪擦干，方自归的思维才重新恢复了敏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应该活跃活跃气氛，方自归笑道：“吃点儿东西吧？你哭了这大半天，体能消耗比较大。”

“你坏死了，现在还逗我！”

“嘿嘿，哭了这半天，让你笑一笑嘛。”

“告诉你，我都没吃晚饭。”

“那还不赶快叫点儿吃的。”

方自归叫来服务员，莞尔点了一份三明治，又点了一杯水和一杯咖啡。

三明治端上来，没想到只是切成四小块的面包加煎蛋。盘子里，趴着四个饺子大小的三明治，与莞尔想象中的三明治差距极大，她看了差点儿破涕为笑。

莞尔在鲜奶棚请方自归吃过比较正宗的三明治，方自归对三明治有一定经验，于是说：“这什么三明治啊？最多只能算二明治。”

莞尔真的破涕为笑，“真没见过这么小的三明治。”

“还是日本厉害，只要一个明治，就维新了。”

莞尔又笑。

“日本一个明治就够了，但果果四个二明治是不够的……要不再点个蛋糕吧？”

莞尔前面还泪流满面的脸，终于重新阳光灿烂起来。

吃完了三明治和蛋糕，方自归和莞尔离开俱乐部去操场散步。经过俱乐部前台时，灯光明亮起来，方自归发现莞尔脸都哭花了，因为莞尔化了妆。

在操场上散步的，不止方自归和莞尔一对情侣。

“是什么原因——呃——让你又回来找我？”

“一句话。”

“什么话？”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这句话，方自归最近也有体会，特别是为了甲A联赛最近搞串联，他跑了十六所高校，却连一个高质量的偶遇都没有遇到。

“经历过，才真正懂一些。”莞尔幽幽地说，“我还是忘不了你。我都在我爸妈面前因为你哭过。”

莞尔爸妈知道女儿被方自归这个外地臭小子甩了，产生了暗暗高兴和愤愤不平的一种复杂情感。但方自归对莞尔父母的复杂情感不感兴趣，他还是最关心情敌的复杂感情，于是问：“曾昊呢？我都拱手相让了，他没有抓住机遇穷追猛打吗？”

莞尔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你的感觉是对的。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真的向我表白了。”

方自归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嗯，他还真是善于抓住机遇。然后呢？”

莞尔眼睛里又开始出现亮晶晶的东西，“还用问吗？我拒绝了。否则我怎么会又来找你？”

方自归突然发现莞尔的眼睛里又开始亮晶晶的，非常担心莞尔的第三次浪潮，赶紧把在俱乐部里买的面巾纸递上去封堵。

莞尔边拭泪边说：“现在，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是把你当男朋友，可我潜意识里也确实在比较。现在，我想通了，以后我一心一意跟你恋爱。”

“为什么现在……一心一意了？”

“你跟别人不一样。”

“逻辑上有问题。每个人都不一样，这是你自己说的。”

“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

莞尔轻轻叹口气，“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有天夜里，我突然意识到，找个比你有钱的，找个比你帅的，找个比你个子高的，找个比你学历高的，都很容易。可是找你这样的，我找不到了。”

“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我的不一样，和他们的不一样都不一样？”

“那些所有我遇到过的所谓优秀男士，和你比，终究……还是不像。他们的事业将来能发展到什么程度，我都能看到他们的极限。”

方自归笑道：“他们事业的极限，你是用微积分算出来的吗？”

莞尔撒娇道：“你坏，人家和你说正经话呢。”

沉默了一会儿，莞尔又深情地说：“那些人的未来，我能看到他们的尽头。但是我看不到你的尽头。”

方自归扭头看了一眼莞尔亮晶晶的眼睛，意识到自己的初恋，置之死地而后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