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卫东就在街区小公园将青唯兄妹昨晚的对谈及互动,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怀清。
“我这女儿啊,从小性子就倔、而且好强。”
“她大哥平时又盼着她好、难免多管多问了一些,导致两人这些年关系一直不怎么亲近。”
“但昨天午饭,看着她为她大哥担心着急的模样,不晓得为什么,我心头就禁不住一阵舒畅。”
卫东嘿嘿笑着,用手指稍稍按压了几下胸口,眸子里流泻着遮掩不住的高兴和欣慰。
坐在身旁的怀清感受到他的情绪,亦扬起了嘴角。
“那是因为东哥你爱他们啊。”怀清笑道,“天下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儿女和睦、相互扶持?所以看着他们兄妹难得相互说出心里话,你心里自然觉得舒坦。”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卫东接连点头,捧着温热的一次性杯子,乐呵呵地往嘴里送了口茶,“现在就是老大比较让我操心一点。”
“老大?”怀清讶然,“老大不是最懂事、最稳重也最有担当的孩子吗?现在这餐馆也是他开的,像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让你操心?”
“老大这些年确实没怎么让我操心过。”卫东顿了一下,语气逐渐变得复杂游离,“或更确切地说,除了感情的事情以外,那个孩子真的非常靠谱、非常可靠。”
“感情?”怀清一愣,随即立刻明白卫东的烦恼缘由了,“感情这事最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老大读大学那会,谈了一个女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两人都一心准备在职场干个两、三年就马上结婚。”
“那孩子不是喜欢显露心思的人,很多事情都习惯藏在心里,可就算是这样内敛的人,也禁不住只要放假就把女朋友带回家做客。”
“毕竟那姑娘一旦嫁进我们慕家就是大嫂了,老大这是想培养她和两个弟弟妹妹的感情呢!”
“我家老大是真心爱那个姑娘,和她在一起时眼神那叫一个温柔!连说话声音都不带大的!可就算这样,那姑娘最后还是一脚把他给踹了。”
说到这里,卫东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惆怅与感伤,声音仿佛被沉重的心情拖拽着,愈发地轻了。
“老大之后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才振作了起来。”他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不,应该说是不得不振作起来,毕竟我这个老爸一点也不靠谱嘛。”
怀清感受到卫东情绪方面明显的变化。
她看着他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两道深深的沟壑,原本挺直的脊背也懊悔地微微弯曲了下去,仿佛背负着无形又沉重的自责与歉疚。
“那个时候,老大连痛苦和消极的时间都没有,他明白一旦自己撒手不管,这个家很快就会马上乱套,因此他可以说是硬撑着强行恢复过来的。”
“东哥……”怀清柔声安抚,却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他是个好孩子,一直以来。”卫东喝了一大口茶,收起大大咧咧舒展开来的双腿,“我却不是个好爸爸,所以他讨厌我、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怀清,我只是不希望那孩子在感情上再遭受第二次同样的伤害。”
“老大活了大半辈子,只谈过那么一次用心投入的恋爱,可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可以托付人生的对象,而且她老公过世了才又转头回来找我家老大。”
“我心里又急又恼,偏偏还没办法说出来!”他苦笑着低下头,“我这种爸爸,有什么资格去插手老大的感情呢?若我开口,可能老二立刻就会和老大统一阵线炮轰我吧?!”
怀清心头不禁一紧。
她眉头微微戚起,流露出心疼神色,那轻皱的眉梢仿佛承载着她此刻内心的怜惜和不忍。
有那么一刻,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按在卫东的肩头,却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东哥这是觉得欠了孩子们的,于是在他们面前才会这样底气不足。”她柔声道,“所以你才更该养好身体、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好好补偿他们啊。”
“你又想劝我手术么?”
她才刚说了两句,卫东就马上洞察她的意图,赶在她继续劝说之前,试图先行截断这个话题。
“手术真的没什么不好。”怀清强调,“你得活着,才能把过去那些拖欠他们的,在接下来的人生里好好进行补偿。”
“东哥,你该不是在没偿还这些亲情债之前,就打算自生自灭吧?那今后孩子们会怎么看你、他们又会和孙辈怎么提起你?!”
卫东缓缓挺直身体,将视线转向怀清,凝视了她很久,忽然轻笑道:“你在用激将法么?”
“……”怀清对此不置可否。
“活了六十二年却一事无成,还有个人盼着我活下去,这种感受……老实说还真挺不错!”
“东哥!”怀清急急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孩子们是不知道你的情况,要知道了,他们也会和我一样焦急担心!”
“这个阶段是可以手术的!”她执着劝说道,“把肺切掉一半又怎样呢?活着才最重要,不是吗?活着,就可以偿还欠着的亲情债、就可以陪孩子们走好长一段路……”
“怀清。”卫东和声打断了她的话,“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吗?”
他不再是先前那样沉重歉疚的状态,望着她的眸子有着夜色般的无尽蔓延,却也依稀亮着寥寥几点星辰。
看着那双眸子,她无法拒绝。
两人坐着APP快车后座,历经颇长一段路程,从海口主城一路开向西海岸新城,最后在五源河出海口处一带,他带她下了车。
她刚下车时还不解其意,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绕这么远的路,特意把她带到这来。
直到她跟着他来到出海口处的一棵大叶榄仁面前。
这棵大叶榄仁不算高大挺拔、枝叶亦不算特别繁盛,却是海与沙滩周边唯一矗立天地间的树。
而且他们造访时正值涨潮,这棵大叶榄仁被海水环绕,独特美感彰显无遗,显得格外迷人。
“东哥,这是?”
“这是棵网红树,大家管它叫‘海口最孤独的树’。”
“海口最孤独的树?”
“嗯。自从知道这棵树之后,时不时地我就会抽空到五源河来看它。”卫东笑吟吟望向她,“你看,孤独的老汉和孤独的树,其实挺能感同身受的。”
他看上去一派豁达淡定,听着这番话的怀清心头却是百感交集,舍身处地想想他的处境和立场,她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
“我喜欢这棵树,就算周边没一棵同类,它还是倔强地屹立在天地之间,哪怕这里风大浪大,它也能一点点地长成现在这个姿态。”
“所以东哥,你也要……”
“怀清,你还不明白吗?”卫东笑道,脸上有种历经千帆的释然,“我也想像这棵树一样,自由地按自己的方式而活。”
这是怀清第一次从卫东身上看到如此温柔又明朗的眼神。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比起毫无生命质量地苟活下去,我还是选择有尊严的活法。”
“我先前就和你说过,手术至少要把一半的肺给切除掉,到时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别说偿还什么亲情债了,恐怕还得累着孩子们、同时也辛苦了自己。”
“人,要有尊严和质量地活着,如果活着仅仅只是为了‘活着’,那还不如把一切交给天意。”
“我想你看到这棵树,或许就会明白我最后的选择,所以才把你带到这来。”
怀清呼吸一阵急促。
她胸口随着内心翻涌的情感而微微起伏,然而目光始终未曾从卫东身上移开,此情此景,确实只有他一人能牵动她的心弦。
“怀清,我不会动手术。”
“我不要毫无生命质量地活着,能有尊严地走完剩下的生命之路,那就已经足够幸福。”
卫东温柔却坚决地告诉她。
他眉头微皱,细纹中藏着的并非对命运的恐惧,而是对未来清晰的认知和抉择。
然后他望向大海的另一端,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所期待的那个终点。
怀清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要将他所有痛苦都吸纳进自己心里,再用温柔化解他的悲伤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