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行驶在雨中的东华门大街上,雨水将沿街店铺的幌子,冲刷的干干净净。行人撑着伞、披着蓑衣,行色匆匆的向前赶路。
马车上,赵昊撺掇潘季驯道:“这是产自北京西山的,不是咱们苏州西山的,你尝尝有什么不一样?”
“哦?”潘季驯果然来了兴趣,先舔了舔,又咔吧咬下一块。闭目细细咀嚼品尝一番,良久方睁开眼道:“这货更纯更冲更脆口,好吃、真好吃,这才像样子嘛!你在苏州弄的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满口渣!”
赵昊笑着点点头,对潘中丞的评价并不意外。
不像是矿产贫乏的江南,石灰这玩意儿在北方并不稀罕。
老北京都戏称西山有黑、白两道,黑的是煤、白的就是石灰石。整个西山里到处都是石灰岩,储量和品质都远超苏州西山。历史上一直就有石灰窑存在,当初卢沟桥煤场,就大量采购过西山产的消石灰,用来给煤藕除硫。
赵公子早就吩咐唐胖子,在西山暗中收购了好些石灰窑。给潘季驯品尝的,就是他准备给西山公司烧水泥用的原料。
潘季驯自然明白赵昊的用意,不由神情一黯,感觉嘴里的石灰石又苦又涩,再没那么好吃了。
他将剩下的石灰石丢回小盒中,递还给赵昊道:“我这边用不着水泥了,束水冲沙的方案已经被否决了。”
倒不是潘季驯敝帚自珍小心眼儿,不肯把秘密武器拿出来给朱衡、翁大立分享。而是因为黄河乃地上河,河堤距离地面高达数丈,目前的工艺也无法直接将土堤,替换成混凝土大堤。要是像昆山那样,在堤外修堤的话,需要水泥的量,赵昊十年都生产不出来。
归根结底,黄河的流量是吴淞江的两百倍,所以在黄河修堤的经验,可以在吴淞江使用。但吴淞江修堤的经验,完全无法搬到黄河使用。
所以除非选潘季驯的法子,先用水泥修好黄河故道,再挑堤冲水,否则目前还是土堤更适合黄河。
赵公子却将小盒推回潘季驯手中,微笑道:“中丞何许人也?岂会被一时的挫折击倒?我相信,这大明朝能治得了黄河者,非你莫属!”
“哦?”潘季驯还是很看重赵昊的话的。闻言不禁期冀道:“怎么,你还相信老夫的束水攻沙法?”
“当然了,你可是我大明水神啊,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懂治水了!”赵公子重重点头,心说毕竟四百年后,人们还在用你的束水攻沙法来治理黄河呢。
“这么说,老夫的法子很科学了?”老潘不由神情一振。
“科学,十分科学!”赵公子笑着竖起大拇指。
“我就说嘛,”潘季驯从怀里摸出上次赵昊送他的矿石,丢到嘴里咔吧咔吧大嚼起来。然后便神奇的振作起来。“老夫反复研究过的事,怎么会有错呢?”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赵公子微汗,他只是想让人肉分析仪,哦不,潘中丞尝尝,没让他当糖豆吃啊!
大明的治水大师,不会死于重金属超标吧?
赵公子不禁暗暗决定,以后尽量搞些安全的矿石给他当零食。
可是哪有可以吃的矿石呀?白石英、石膏、云母、矿物盐?这些玩意儿中丞都吃腻了啊。夭寿!
赵昊胡思乱想间,马车在禄米仓胡同停下,智化寺到了。
“不进去坐坐?”潘季驯问赵昊。
“不进寺庙,我看到和尚就眼晕。”赵昊摇摇头,笑道:“中丞还想回苏州的话,明天我们的船队正好返回,可以捎你一程,头等舱,不少钱。”
“心领了。”潘季驯摇摇头道:“这么快就回去,岂不让人笑话?”
“怎么会呢?大家巴不得您老赶紧回去坐镇呢。”赵昊笑道:“江南还有无数大堤,都等着中丞规划呢。”
“那些玩意儿太简单,你大伯都能搞掂。”潘季驯不由面现笑意,在昆山的日子还是挺愉快的,至少所有人都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老夫要挑战高难度,回头跟着朱衡南下去勘察黄河去,料他们也不敢撵我。”
“那此行怕是不会太愉快。”赵昊不禁苦笑,这老头跟小孩子似的爱斗气。
“那就对了,总不能让老夫一个人不爽吧。”潘季驯哈哈大笑着下了车,朝赵昊挥挥手,便大步朝寺门走去。
潘大复向赵公子深施一礼,他可是玉峰书院的学生,为了照顾老夫才休学的。
赵昊笑着朝他点点头,潘大复这才赶紧撑起伞,转身去追老爹了。
马车缓缓驶离了禄米仓胡同,却没有返回赵家胡同,而是径直出城,来到了大通河码头。
江南航运的船队已经结束休整,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返航了。
赵昊是来送行的。
知道他要来,陈怀秀撑着伞等在码头上。
当赵昊跳下马车,她便笑着迎上来,给他撑伞挡雨。
“怀秀姐等很久了?”赵昊笑着跟陈帮主打招呼。
“我也是刚过来。”陈怀秀笑着摇摇头,她没穿在船上时的那身干练的武士袍,而是换了身湖蓝色的襦裙,只是用淡蓝色的首帕包头,以示她与少女的区别。
“船上已经备好了茶点。”
“先不上船了。”赵昊伸个懒腰,深吸口雨中清新的空气道:“走走吧,坐车闷得慌。”
陈怀秀自然无不应允,给赵昊撑着伞,跟着他往前走。
“应该是男士给女士打伞的。”赵昊从她手中拿过伞来,陈怀秀虽然巾帼不让须眉,身量娇小的江南女子,总是更能激发人的男子气概。
陈怀秀抿嘴笑笑,也就随他了。离开了江南的赵公子,气场明显收敛了许多。仿佛从那个指点江山的江南集团大老板,变回了十六七岁的大男孩。
这种感觉也不错。
两人便漫无目的沿着石板路向前,不知不觉来到了大通桥。
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大通桥畔米行的生意冷清了不少。买米的人都可以进店里去,不用再排老长的队伍了。
赵昊甚至还看到有家叫巨富米行的,居然关门歇业了。
“看来米店生意也不好做啊。”赵公子随意感慨一声,问道:“现在米价是多少?”
“今天米价是一两五。”陈怀秀轻声答道。犹豫了一下,她没告诉赵昊,这家米店的倒闭,跟他们也有关系。
“那降了不少了。”赵昊深感欣慰,没想到自己顺手为之的效果,居然这么好。
一石米售银一两五的话,一斤米就是十钱,虽然也够贵的,但好歹在京城百姓的承受范围之内了。
“那些米行的人恨死我们了。”陈怀秀却面现苦笑道:“前天晚上还抓到几个想要放火烧船的呢。”
“哦?”赵公子略略吃惊,这倒没听到禀报。“谁这么大胆子,敢动长公主的船队?”
“都是街面上临时找的混混,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指使的。”这种事沙船帮见惯了,陈怀秀自己就能处理妥当。当然不会惊扰赵昊,那不是让他看轻吗?
“往后在京城遇到这种事,你让唐友德去找鸡公公,保准再没有不开眼的了。”赵昊提醒陈怀秀一句。
“记住了。”陈怀秀抿嘴一笑,一双眉目秋波流转,露出一抹迷人的神采。显然已经用沙船帮的方式,处理妥当了。
“明天启航前,把奉旨运粮的旗号打出来。”赵昊又有些不放心的吩咐道:“不然我担心漕运衙门会找你们麻烦。”
江南航运的船队从大通河到天津三岔河口之间,都归属漕运衙门管辖。之前他们五十条粮船浩浩荡荡进京,肯定已经让漕运衙门盯上了。这次返程没有长公主坐镇,赵昊十分担心陈怀秀一行会遇到麻烦。
“已经派人先去扫河了,说是有闸关要难为一下咱们。”陈怀秀轻声道:“不过咱们也没载货,他们也只能干看着。”
按说北京是北方的商业中心,草原的毛皮、关外的人参鹿茸熊掌等等,各种在江南稀缺的玩意儿,这里都应有尽有。只要贩运回江南,就能轻轻松松获利一两倍。
但赵昊担心漕运衙门会见财起意,故而吩咐陈怀秀,空船驶离京城,到天津卫再进货其实也没差,只是种类数量没京城丰富,但会更便宜些。
至于所谓扫河,是沙船帮的黑话。意思是大部队出发前,先遣精干人员,沿途打探风声,扫清障碍。
虽然沙船帮往常在长江活动,几乎没来过北运河。但伍记车马行已经在这条运河上浸淫十几年了,便帮兄弟公司担负起了扫河的差事来。
“咱们打着宫里的旗号,谅他们也不敢乱来,最多恶心恶心你们。”赵昊闻言不禁自嘲一笑,伍记也好,沙船帮也罢,都是老江湖了,根本用不着他这个菜鸟老板操心。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码头,赵昊将油纸伞递还给陈怀秀,笑着朝她挥挥手道:“怀秀姐,下月再见。”
“公子,下月再见。”陈怀秀也微笑着朝他福一福。
ps第三更。另外,周六休息一天,周日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