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的钱庄银号当铺,都集中在南门大街上。
说来也巧,恒通记就在江南银行的对门。
此时,恒通记二楼的绮窗敞开,宋大掌柜背着手立在窗前。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折扇搭个凉棚,看着对面进进出出江南银行的顾客。
只见那个取款人从江南银行出来,径直便进了恒通记。
“你这个蠢货,不知道从后面绕吗?”徐州分号的掌柜宋材,立在宋啸鸣的身后。那人一上楼,他就破口大骂。
“小人疏忽了,小人该死。”那在江南银行耍横楞的家伙,此时却乖得像小白兔,使劲抽自己耳光。
“行了,明人不做暗事。就要让他们知道,是谁在对付他们。”宋啸鸣轻摇折扇道。
“你怎么空手出来了?不是让你把银子取出来吗?”宋材止住骂,却仍没好气问道。
“说是按规矩,得五天后才能付。”那取款人忙答道:“小人寻思着闹将起来不占理,只好同意五天后再去。”
“哦?”宋材吃了一惊道:“昨儿个两千两以下,还都是当天给钱的。”
“是你们引起人家警觉了。”宋啸鸣却了然道:“把人家的银票都收光了,人家还能没察觉?”
“这江窦还真不能当碟小菜呢。”宋材闻言颇为意外道:“从前也没觉得他,警惕性这么高。莫非是他那个叫李察的副手?”
“没区别的。”宋啸鸣淡淡道:“别说五天,十天他们也运不来银子的。”
“嘿嘿,一个月也不成,除非他们的银船,能插上翅膀飞过淮安。”宋材忙陪笑道。
“既然对方已经警觉了,咱们也别两千两千的取了。”宋啸鸣吩咐宋材道:“下午改成大额汇兑,今天至少要办他一百万两。”
“是。”宋材忙点头应声。之所以两千两为限,是因为在江南银行,两千两以下汇兑,惯例可以直接付先银的。这样一来能体现他们财大气粗,二来也可以简化程序,大家方便。
谁知对方竟缩的这么快,让他们还没来得及偷塔就吃了闭门羹。
不过结果没差的,五天后拿不出银子,江南银行一样要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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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掌柜的计划很简单,就是挤兑。
这一招放在后世不算稀奇,但在大明隆庆年间,绝对称得上创举了。
倒不是别人太笨,而是因为这年代钱庄票号的经营策略十分保守,让恶意挤兑很难奏效。
比如,钱庄为分号选址就十分慎重,除了该地本身经济发达、商业繁荣外,交通便利也十分重要。
好比成都算是大明有数的繁华城市了,但四大钱庄没有一家在那里设分号的。原因无它,交通不畅,库存银就不便从别处流转过去。要想保证成都分号的经营安全,势必要准备数倍于别处的库存银。
所以各家干脆就放弃成都,只在长江、运河沿岸的城市经营。这样一旦某处缺银,总行马上就可以藉由便捷的水运,将别处的现银运来支援。
为什么要规定五到十天的付款期?就是为了预防这种事情发生。有了宽限期,他们就不怕集中异地大额取现了。虽然钱庄票号这时候也放贷,但数量不大,最多占存银一成,绝对不会到两成,所以钱庄正常是不怕挤兑的。
可漕运中断,让大运河便捷的交通化为乌有,钱庄内部自然也无法互相支援,这就让异地汇兑出现了极大的风险。
但对钱庄这行当来说,信用是大过天的。你既然在存款时承诺过,全国分号,五天可取,那任何借口都没用。五天不见现银,顾客就可以直接砸了你的招牌,让你关门大吉。
当然,运河只是徐州到淮安段废掉了,徐州往北还勉强可以行船。江南银行从山东的济宁、临清等地的分号,还是可以拆借些头寸来救急。
不过宋啸鸣给他们算过了,就算加上济南分行,江南银行在山东的全部四家分行,能周济徐州三百万两就撑破天。
至于北直隶的那几家分行,则是鞭长莫及,等他们把银子运来,黄花菜都凉了。
宋大掌柜这几个月来,已经让人秘密的分批分次,在江南各地的江南银行分号中,建起了一百多个户头,并存入足足五百万两白银!
现在,那一百多人都已经带着他们的会票,同时来到徐州取钱,就不信他一家分行能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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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江南银行要比别家钱庄多一条护城河,那就是他们的白银票已经具有基本信用了。
这就让他们有可能,用快马送来银票顶事儿。虽然宋啸鸣的手下,肯定不会要银票的,但跟风取钱的人就说不定了。
为了废掉江南银行最后的指望,也为了制造疯狂挤兑的景象,宋大掌柜便让各家钱庄,大举收购江南银行的银票。
现在,所有弹药都已备齐,大炮开兮轰他娘!
宋大掌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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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江南银行大堂。
尽管毛经理亲自上阵,用出几十年磨洋工的看家本领,像一头树懒一样办理业务,把每一个顾客的耐性都耗得一干二净。但到下午下班前,还是办理将近一百万两的汇兑,而且全取现银,不要会票!
这个数目,是徐州分行整整两个月的业务量了。
此时就连普通柜员也都看出来,肯定是有人来搞事情了……
江行长一直盯着计时沙漏,申时一过,他便立即下令,敲钟打烊!
通常,他都是看着顾客办完业务,才会敲钟的。但今天,那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铛铛铛的钟声一响,毛经理如蒙大赦,忙起身朝排队的客户鞠躬道:
“不好意思,我们下班了。诸位客官,明天再来办吧。”
客户们还想烦言,保安已经上前请人了。他们只好骂骂咧咧退出了银行。
当保安们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门板,银行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不下来。”江窦出现在前台,对心神不宁的众手下道:“核对完业务就赶紧去吃饭吧,今晚加餐。”
说完,他转身进去内里自己的办公室。
李察早就等在那里了,不一会儿,三个经理也陆续进来。
毛经理走在最后,把门反手闩上,然后将一叠提款单放在了桌案上。
“一共是多少?”江行长啃着手指头问道,另外三人也如临大敌的看着那摞提款单。
“一百零叁万三千两。”毛经理艰难答道。
“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四人还是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一百零三万两,正好干掉了行里所有的库存银!
“看这样子,明天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李察口干舌燥道。
“是啊。”众人点点头,今天上午办还都是小额提款。到了下午,就全变成几万两一笔了!
明天搞不好,一天就能到两百万了!拿什么付给他们啊?!
“向总行放鸽求援吧。”江窦往椅背上一靠,巨大的无力感潮水般袭来。
对快捷通信的追求,是刻在钱庄票号骨子里的,所以各家钱庄都有专门的养鸽人。信鸽飞到目的地归巢之后,还会有专门的送鸽人,将鸽子装在笼子里,好吃好喝平稳的送回来。
但对方既然处心积虑要搞徐州分号,肯定有打鸟人在附近守着。大白天的从银行放信鸽太危险了,飞不出南门街,就会被人打下来。
所以放鸽人要骑马出城,到周遭无人的旷野上放飞,这样才能保证在起飞阶段不会被打下来。而且还要多准备几只信鸽,以防途中遭遇老鹰之类的猛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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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神,江行长又对众人道:“我们也不能干等着,得去拜拜各家的码头,看看能不能拆点儿头寸回来,不要在乎利息。这几天顶不过去,万事皆休!”
“明白。”众人点点头,李察迟疑一下问道:“咱们是不是得先清楚,他们想要什么?要是想让我们死,那也没必要自取其辱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张脸?”江窦哂笑一声,扶着桌子起身道:“一家家码头拜下来,就算拆不到头寸,也能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了。”
“明白了。”李察点点头,对江窦道:“也算我一个。”
“老李,你人生地不熟的,就不用去了吧。”江行长劝道。
“我在行里也坐不住,还是一起吧。”李察笑笑道。
“好,那就一起去吃瘪吧。”江行长哈哈一笑,感觉这李监军顺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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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半夜五人从外头回来时,一个个灰头土脸,两手空空。
五个人默默坐在花厅里,谁也不想开口。厨房为他们端来宵夜,也没人动筷子。
他们已经跑遍了南门大街上的大小钱庄银号,都开到正常拆借利息的一倍,结果只从万源号借到了二十万两。
其余钱庄要么哭穷拿不出钱,要么冷嘲热讽……那些大肆收购白银票的钱庄银号更是恶语相向,说什么‘你们也有今天’,‘真是报应不爽’之类的,能把人活活气死。
好半晌,还是江窦这个当行长的先缓过劲儿来,对四人强笑道:“好消息是万源号和鑫隆都没掺合,光恒通记一家挑头,咱们还不算众叛亲离。”
众人却笑不起来,总有钱庄老板嘴巴不严,言语中透露出,恒通记的宋大掌柜,已经谋划此事数月了!势大财雄的恒通记,如此处心积虑一击,江南银行猝不及防间,如何遭得住啊?
“行长,要不明天……”毛经理试探问道:“咱们找个理由歇业吧?”
“扯淡,他们一步步都安排好了,哪能让你高挂免战牌?”江窦骂一声,断然道:“明天不按时开门,肯定就有人砸咱们的店,一下就完蛋!”
说着他端起饭碗道:“吃饭,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呢。”
“是啊,吃饭吧。”李察也拿起筷子,对三个经理道:“不是还有五天吗?集团董事会和总裁,肯定能想出办法来的。咱们得坚持到底,不然有办法也没用了。”
“唉,吃饭……”三人终于端起饭碗,勉强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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