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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车上用毡子遮蔽的严严实实,还有带烟囱的暖炉。炉中银丝炭烧得瓦蓝瓦蓝,烘得车厢很是暖和。自然也不用担心外头会听到里头说话了。
赵昊脱掉了大衣裳,接过张敬修递上的枸杞暖身汤,捧在手里感受着扑面的热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这才问道:“嗣文,怎么了?是岳父还是你有事找我?”
张敬修今年满二十岁了,也终于有了自己的表字‘嗣文’。
“是家父。”张敬修苦笑一声道:“老师还不知道吧,几天前会揖,高阁老跟殷阁老打起来了,家父也不得不出手了。”
“好家伙啊,这得上史书了!”赵昊倒吸口气,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但他心里一清二楚,史上大名鼎鼎的‘宰相斗殴事件’,还是如期发生了!
“可不是嘛。”张敬修叹了口气,便将事情经过讲给赵昊。
虽然赵昊前世从十几种史料、传记和通俗读物中,都读到过这段掌故,但都没有听当事人的儿子讲出来,那么活灵活现……
之前说过,今年内阁一度只剩下高拱、张居正两位大学士。便又增补了礼部尚书殷士儋入阁。
殷士儋是吃大葱的山东大汉,脾气火爆,一入阁便跟高拱很不对付。
当然了,都干到宰辅级别了,性格不合从来不是处不来的真正原因,只是借口而已。跟后世明星离婚一样一样的。
官场上的矛盾,真正不可调和的无非两种,一个是挡人财路,二是断人前途。有时候这两种是一码事,但也不全是。比如高拱和殷士儋,都是很清廉的官员,因此两人的矛盾,是高拱阻碍了殷士儋进步。
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张居正同科,一同选的庶吉士,后来又共同充任裕王讲官。当时裕王府中,一共四位讲官,除了他俩还有高拱和陈以勤。这四位都在潜邸多年,兢兢业业辅佐裕王,待到王爷成了陛下,自然也该他们发达了。
高拱嘉靖四十五年就入了阁,待到隆庆元年,陈以勤和张居正也相继入阁。
当年的潜邸四位讲官,只剩下殷士儋一个还在苦苦等待机会。他觉得自己跟张居正资历一样,下一个肯定轮到自己。
谁知等啊等,一直等了三年都没轮到他,还让赵贞吉插了队。
后来陈、赵、李相继致仕,内阁就只剩高拱和张居正了。陈以勤心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下总该轮到我了吧?
谁知高拱还是不想考虑这位潜邸的老同事,因为他春天时以吏部右侍郎起复了张四维,正打算再接再厉,让小维入阁,来兑现对杨博的承诺呢。
当初没有老杨主动让贤,他怎么能当上吏部尚书?不是老杨主动去管兵部,他怎么能以首辅掌吏部事?人家老西儿都做到这份上了,他不投桃报李一下,岂不让盟友寒心?
而且他也需要山西帮的力量,来压制江南帮和湖广帮的合流。
殷士儋得知此事,终于坐不住了,知道自己等高阁老安排,怕是得等到退休了。便破天荒的贿赂了司礼太监孟冲,请他代为跟皇帝说情。
让孟冲一提醒,隆庆皇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老师没入阁,顿时觉得很对不起殷士儋,马上找来高拱、张居正和杨博,要求他们廷推殷士儋入阁。
殷士儋这次是发了狠,非要入阁不可。除了走太监路线,他还授意自己的学生,监察御史郜永春弹劾张四维他爹官商勾结,垄断盐引,破坏开中,危害边防。
张四维家本来就是山西首富,根本不禁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他只好再度辞官,换取全身而退。
这下高拱也没法子了,只好先把殷士儋弄进了内阁。
殷士儋当然不承他的情,反而恨他拦了自己四年!
高拱后来知道了殷士儋搞的小动作,十分厌恶这个‘貌似忠厚、柔媚奸诈’的家伙,便让自己的头号走狗,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弹劾殷士儋勾结中官。
韩楫一阵头大,因为勾结中官这种事儿,高拱也干过啊!要是没有邵大侠替他搭上陈洪那条线,他指不定现在还在高家庄钓鱼呢!
于是韩楫决定先吓唬吓唬殷阁老,放话出去让他主动致仕,不然就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殷士儋闻讯勃然大怒。
哦,俺没入阁的时候,你们欺负俺也就罢了!现在俺也是大学士,你们还欺负俺?那俺这个大学士不是白当了?
韩楫也是太膨胀了,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都忘了。于是殷士儋决定不当这个大学士,也要狠狠教训一下这对主仆!
正好内阁和六科每月朔望都要会揖一次。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六科给事中们要一起到文渊阁拜见大学士,交流一下政务。
殷士儋便决定在冬月十五的会揖上刚正面!山东大汉就是刚烈!
于是会揖那天,韩楫带着给事中们刚给三位大学士行完礼,殷士儋便直接开怼道:“听说韩科长对我很不满意,还放话要本官好看!你想怎么着都没关系,但别忘了,你是朝廷的给事中,不是哪位大臣的狗!”
文渊阁二楼的会揖厅中登时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包括高拱张居正。
都知道殷士儋脾气不好,没想到比赵贞吉还猛!当初赵阁老还能保持体统,从不当面发难。殷阁老却直接当着高拱的面打狗欺主开了!
韩楫一个七品科长,哪能跟一品大员当场开怼?而且姓殷的这话说的也太直接了,他也没法怼回去。因为怎么答都是贻笑大方……不由憋得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
张居正心说不好,刚想打个圆场。他是不愿意看到殷士儋自爆的。一来大家是同年同窗,二来有殷阁老在内阁,他的日子舒服多了,至少不用整天被高拱喷了……自从赵昊逃跑之后,他就没少替准女婿受过,整天被高胡子挤兑。
谁知万没想到,高拱竟猛地一拍桌子,一下起来了。朝殷士儋咆哮道:“像话吗?像话吗?殷阁老你是在威胁科道吗?成何体统!”
不谷的胡子无风自飘,好么,不打自招了。摆明了承认是他指使韩楫的了……
这下天雷勾动地火,谁也压不住了。
果然,殷士儋登时满脸涨红,也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高拱的鼻子就骂道:“你还知道体统?你还要脸?陈阁老是你撵走的,赵阁老是撵走的,李首辅也是你撵走的,现在又准备把我撵走,你就是内阁最大耻辱,朝廷最大的不要脸!”
“你敢骂我?”高拱脸色铁青,没想到今时今日还有人敢当众辱骂自己!气得老头儿肝儿都颤了……
“我不光敢骂你,俺还要揍你!”殷士儋来之前就知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这大学士今天就当到头了。当然要整个够本了!
说着在众给事中的惊呼声中,他一把揪住了高拱的领子!
别看高拱整天咋咋呼呼,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做派,可对上比他年轻十岁,身高一米八的山东大汉殷士儋,还真毫无招架之功,一下就被拽了个趔趄。
“快放开元辅!”
“你作死,殷士儋!”给事中们震惊的吆喝起来,却没人敢上前掺合。颇类荆轲刺秦王时,只知道看热闹的群臣。
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就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殷士儋已经豁出去了,他们越吆喝就越起劲儿!
“我打死你个老混蛋!”殷士儋一手揪着高拱的领子,一手抡圆了巴掌,就要扇下去。
高拱已经懵了,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不知道被掌掴是何等滋味?
谁知千钧一发之际,殷士儋却被张居正给拉住了。
其实不谷是很想看热闹的,但他是何等人物?电光火石间便想清了利害!
殷士儋又不能把高拱打死打伤,只能出口气而已,是不会动摇高阁老的首辅之位的。那日后高拱回想起这屈辱时刻,一定会认为自己故意袖手旁观,想看他出丑。到时候可就有嘴也说不清了……
张居正比殷士儋还小三岁,而且是军户出身,自幼习武,身高臂长,动作敏捷,这才能后发先至,一下子抱住了殷士儋的胳膊。
“不能打元辅呀,正甫!”
“张太岳,你也不是好人,等我打死了高胡子再跟你算账!”殷士儋奋力挣扎,跟张居正扭打起来。
“愣着干啥,快上啊!”高拱这才回过神来,朝着一群给事中咆哮起来道:“把这个疯子给我按住!”
给事中们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殷阁老按在了地上。张居正在一名给事中的搀扶下起来,不停的喘息。唉,这体力大不如前,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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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
张敬修讲述完毕道:“闹出这种丑事来,高阁老和殷阁老回去便都上表请辞了,皇上不意外,已经慰留了高阁老,并赐金放还了殷阁老,连年都不留他过了……”
“嗯。”赵昊叹气道:“原来真的一下没打到,这波太亏了。”
“还是打到了,”却见张敬修神情怪异道:“只不过打得不是高阁老……”
“是……岳父大人?”赵昊张大嘴,这是他没料到的。
“是。”张敬修点点头道:“到我来前,家父两个眼圈都是黑的。”
赵昊不禁暗赞,偶像不愧是偶像,挨了打也是国宝!
赶紧满脸心疼道:“真是太让人难过了,岳父大人还好吧?”
“家父倒不要紧,他说他这波不亏,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在家歇几天。”张敬修便压低声音道:“这波大亏的是高阁老,他把昔日同为裕邸讲官的大学士,逼到要揍他,这事本身就极不光彩。加上殷阁老那番指责他的话已经传开了,高阁老这次是彻底颜面扫地,急需把面子找回来!”
“我吗?”赵昊指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