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翁,不要被宵小之言扰乱了心绪啊!”见高阁老这样,众亲信赶忙劝道:
“就是,都是些无耻的构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比如那曹侍郎跟荆人同年,如今荆人已经当了六年阁老,他才晋侍郎就是任用私人的罪状了?这是什么道理嘛!”
“去年的生日宴,师相当场就退还了所有的寿礼。”众人越说越来气,很快便喊打喊杀起来道:“怎么那姓曹的就只字不提?深文罗织,用心歹毒!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高拱颓然摆摆手,在门生搀扶下缓缓坐定,低声问道:“皇上怎么说?”
“这……”众人登时气焰为之一窒,韩楫吭吭哧哧道:“今早看到朱批说‘曹大埜妄言,调外任’。”
“嗯。”高阁老点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韩楫却没了下文。他难以置信的问道:“就没了?”
“就没了……”韩楫点点头,便见高拱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如遭雷击,彻底没了精气神。
如果说之前,皇上对刘奋庸的暧昧态度,还是念潜邸旧情的话。现在这曹大埜可是个没在裕王府待过的菜鸟,皇上怎么也只是将他外调,连降级都不降!
为了惩罚的这么轻?是不是不爱我了啊?
高阁老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心说莫非皇上还是信了那些谗言?
韩楫赶忙涩声宽解道:“师相,皇上现在病还没好,兴许说话都困难,这时候千万不能去抠字眼啊!”
“是啊师相,皇上素来心慈手软,这会儿又大病初愈,许是要行善积德吧……”痰盂也劝道。
却招来众人怒目而视。雒遵怒道:“这是什么屁话!?不惩恶,何谈扬善?纵容宵小只会助长歪风邪气?!
别看刘自强是大司寇,在高党里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他只好怏怏住口。
“好了,别吵吵了。”高拱定定神,强打精神道:“你们回去办三件事。一是查清楚,曹大埜、刘奋庸这两人相继上本,之间有没有瓜葛?”
“还有那汪文辉!”韩楫恨声道:“昨晚我仔细比对他们三人的奏章,可谓前后相继、层层递进,说没有人从中串联,鬼都不信!”
“不错,尤其那曹大埜,根本就是有个团伙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凭他根本就爆不出那么多猛料!”程文也附和道。
“唔。”高拱点点头道:“昨晚老夫想了一夜,此事确实蹊跷,那么是谁在背后主使呢?”
“还能有谁,谁得利最大,谁嫌疑最大呗!”韩楫马上嚷嚷道。
“不要这么武断,拿证据说话!”高拱又摆摆手道:“少干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儿!”
“唉,师相……”韩楫郁闷的想要吐血,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我们醋党一把消息泄露给张居正,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人上本弹劾你。不是他是谁啊?
可惜他不敢说实话,只能干着急。
“二者,代老夫谢谢外头诸位大人,向他们道声罪。”高拱又吩咐一声,顿一下道:“告诉他们,今日的情分,老夫他日定加倍奉还。”
“是。”众人了然点头。来看看高阁老算什么情分?上本挽留他,而且是以自己衙门的名义公本,才是真正的人情。
“还有第三件事,驱逐冯保!”高拱又低声道:“现在皇上还不知倦勤多久,孟冲那蠢材又被踢出京城,冯保的位置太重要了。尤其是这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让他欺上瞒下,坏我大事!”
“师相这是正理!”韩楫眼前一亮,冯保张居正内外勾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也只有师相被灌了迷魂汤的,才会觉得张居正没问题。
先废掉冯保,等于断掉了张居正一臂,再加戳瞎他眼,以后再想对付他就简单多了。
“不过用什么理由呢?”雒遵有些打怵问道:“那厮可是管着东厂锦衣卫,虽然这些年一直不显山露水,但咬人的狗不叫唤,当心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啊!”
“理由不是现成的吗?!”程文大声道:“不是这些死太监进献春药,勾引皇上游嬉,才害圣体重病的嘛!”
“这个理由不成,不知道就别瞎说!”高拱却老脸一红,喝止了程文。他最清楚不过,冯保唯独没干过那种事,反倒是他先后举荐的陈洪、孟冲,都是靠这路数起来的。
也不是说冯保多有节操,只是他走的是太子、李贵妃这条线。李娘娘最恨这些死太监引着皇上不学好,让她守活寡了。冯保也只能被迫
‘洁身自好’。
韩楫知道些内情,马上接话道:“那就找别的罪名,他提督东厂五年多,还愁没有劣迹吗?”
“嗯。”众人纷纷点头,只是不能直接开大的话,就得需要时间搜集罪证了。
“要尽快!”高拱沉声吩咐道:“越快越好,争取上半年就把他撵出宫去!”
“是。”韩楫听说还有两三个月时间,便松了口气。
“去吧,从后门走。”高拱疲惫的摆摆手道:“以后不要大白天上门,更不要这么多人一起过来,省得人不知道你们是老夫亲信吗?”
“这不是大伙都担心师相嘛,以后不会了。”亲信弟子们一起施礼告退。
待到他们一走,偌大的府上一下空荡荡的。高拱心里也变得空落落。他都不记得上次,大白天身边没围着人,是什么时候了。
“唉,之前天天盼着能静静,这下真安静了,又不是滋味了。”他苦笑着对老伴摇摇头,准备回屋补个觉。
这时,管家高超进来,手持一份揭帖,说是张相公差人送来的。
“哦?”高拱赶紧接过来,打开一看。
只见张居正说了三件事,一是告诉他皇帝已经下旨慰留了,旨意最晚明日到府,请他安心。
二是说自己已经具本奏请挽留高阁老了,说‘内阁一日不能无高相’。没有你,世界寸步难行。你快回来,没有你我一人承受不来。
最后,张相公说,自己昨晚行李斗争一夜,决定哪怕不够君子,也要向元翁举报赵贞吉。他说那赵贞吉曾劝自己和他联手对付元翁,被自己断然拒绝了。
而且听说赵贞吉致仕后,并没有回四川老家,而是流寓两京间,整日与泰州学派的一众‘赤手搏龙蛇’的狂妄之辈往来,常有诽谤元翁之言。听说他的一干门生弟子,也都心有不甘……
张居正说的这些,完全都是事实,高拱当面和赵贞吉对质他都不怕。
但张相公故意模糊了时间——赵阁老当初确实想跟他联手来着,但那是隆庆四年的事儿了!他不说具体时间,高拱结合上下文,自然会以为此事发生在他致仕之后,性质登时就变了。
看完这段内容,高拱就认为,张居正是说,那赵贞吉被斗倒之后,心怀不甘,流窜两京,勾结泰州学派那帮脑后生反骨的家伙,阴谋扳倒自己、报仇雪恨了!
高阁老越想越觉得靠谱。因为被他撵走的四大天王中,虽然跟殷正茂到了武斗阶段,但其实还是和赵贞吉斗得最凶,时间也最长。双方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
且曹大埜是赵贞吉的同乡加弟子,当初就曾为赵贞吉当过马前卒。
而刘奋庸他也知道,是那泰州学派现任教主罗汝芳的弟子,整天神神道道的,说一些不着边际话,所以高拱才会很不喜欢他。
‘至于汪文辉,呃,那是自己的学生……’高阁老忽然想到,那孽徒是南直隶人。
说到南直,他就想到了徐阁老……
高拱不禁打了个寒噤,忙对着揭帖反复推敲起来。
‘流寓两京间……他去南京,真的只是跟泰州学派中人来往吗?听说那李贽在苏州办什么女子学校、何心隐在松江办什么集体农场……’
高拱哎呀一声,猛地一拍桌子,他觉得自己明白张居正在暗示什么了!
赵贞吉八成去找徐阶了啊!自己怎么忘了那老东西了!
赵和徐都是王学门人,前者就是后者一手提拔起来的!
因为张居正对心学没什么悟性,是以徐阶想让赵贞吉日后在朝中,担任心学的保护人。所以说赵贞吉是徐阁老的另一传人并不为过。
而且千万别以为徐阶现在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彻底没价值了。他的门生故吏还在,还有的是人念着他情。只是因为自己在位,才没人敢替他出头罢了。
但这些人还可以干别的啊!尤其是那些遭到自己报复,被自己贬斥放逐的徐党官员,怕是早就等着,有这么个人带着他们报仇雪恨了吧?
又想到如今朝中大员,多半还是当年徐阁老提拔起来的。真要是让赵贞吉把‘二次倾拱’搞成了,这些人不说落井下石,就是保持中立,都会让他颜面扫地,甚至严重动摇他的根基。
想到这一节,高阁老不由冷汗津津,一阵阵心跳过速。他感觉一道铁幕从幽暗中缓缓降下,一张大网自虚空笼罩在自己头顶……
隆庆元年那次阁潮时的一幕幕不堪的场面,在他眼前不断浮现,让高阁老呼吸愈发急促,渐如拉风箱一般。
“老爷,你别吓我们啊!”高超赶紧扶着他坐下,给他好一个顺气。高拱定下神来,抓住高超的手,惶急吩咐道:“快叫韩楫他们回来!”
s先发后改,明天就会看到陛下的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