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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内尔不卑不吭的态度让雷蒙不由得高看一眼,他将茶杯递给德内尔:“请恕我冒犯,但是您这样的涵养实在不像是一个普通的邮递员。”
“毕竟我是个体弱愚钝的邮递员。”德内尔自嘲道。
风趣的德内尔让雷蒙莞尔:“您过谦了,让先生,既然您是泰勒小姐的师父,也难怪她有那种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才能得到的见识和谈吐。”
“这与我关系不大,雷蒙教授,泰勒的确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在共和女子学校上完了初中。”
雷蒙对这样的事实感到惊讶:“再次恕我冒犯,她这样出身体面的小姐,通常不会选择成为一名邮递员吧?”
“是出于个人爱好,她认为邮递员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职业。她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选择一种能使我们最有尊严的职业,一种建立在我们深信其正确的思想上的职业’(引用自马克思的《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德内尔举了举茶杯,“于是我们都被说服了。”
“呵呵,或许是马克思说服了你们。”
“卡尔的话对工人阶级而言自然有强大的吸引力。”
“您是工人骨干吗?”
“不,但我同样是马提尼翁协议的受益者,虽然我和同事们都没有参加罢工。”
所谓马提尼翁协议,就是指1936年全法大罢工后工人团体与人民阵线内阁的谈判结果:落实40小时工作周、带薪休假制和集体合同,以及允许工人自由加入职业工会,提高工资涨等等一系列在大多数资本主义国家中都早已落实的保障和福利。
数十年来,由于统治国家的资本家们的短视与贪婪,法国工人的薪酬与工作时长一直是欧洲最差的,加入工会的权力也丝毫得不到保障。人民阵线执政后,这一境况总算得到了改观。
“一次伟大的胜利,不是吗?”雷蒙·阿隆言不由衷地肯定道。
“算是吧,如果这个协议能早十年达成,那绝对是一件大好事。不过现在显然有些生不逢时。”德内尔苦着脸又喝了一口茶。
两人对视了一眼,无疑明白了对方想表达的观点。
“战争要来了。”雷蒙说道。
“没错。”
闲聊到这里无疑有些沉重——尤其是对都经历过艰苦战争岁月的二人来说。
雷蒙想换个话题:“大战期间您在干什么?”
“抗击德军。”德内尔觉得自己的说法太敷衍,于是又补充道,“作为步兵。”
见德内尔对大战时期的回忆讳莫如深,雷蒙也不再强求,两人又寒暄了一会,等喝完手上这杯茶,德内尔便向这位年轻的教授告辞:“我已经呆了快半个小时了,还有工作在身。请允许我告辞,雷蒙教授,与您对话使我受益匪浅。”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如果有空的话,请一定要再过来坐坐。”雷蒙客气地将邮递员送出家门,目送他离开楼道,才折返到茶几前准备收拾茶具。
当他拿起德内尔用过的茶杯时,突然发现他居然没有加任何糖。
“真是个有趣的人,或许是在印支养成的习惯吧。”雷蒙轻轻一笑,也没有多想就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德内尔如约为人偶们带回了各自的午餐。当他已经吃完自己粗陋寒酸的食物之后,发现薇尔莉特拿着几块点心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不喜欢这个口味。”薇尔莉特说道,“能帮我解决掉它们吗?”
尽管有更合口味的食物,但薇尔莉特从不挑食,更何况面前的点心还是德内尔特地绕了些路,去孚日广场附近的点心店买的泡芙,又是最合她口味的巧克力奶油馅。薇尔莉特说她不喜欢,显然是睁眼说瞎话。
德内尔抬起头看向薇尔莉特的脸庞,她也看着自己,挑衅似的将点心堵在他的鼻尖上,就像野战炮里射出的糖豆炮弹。
“还好我今天胃口不错。”德内尔面无表情地接过点心。薇尔莉特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温暖的微笑:“那以后有不爱吃的东西,就交给你,反正你也尝不出什么味道!”
德内尔轻柔地抱怨着:“我又不是垃圾桶。”
“那就自己吃饱啊!撑得胃里一点都装不下!”
看着端庄的薇尔莉特暴露出活泼的一面,而“冷酷”且“刚硬”的德内尔在她面前顺从的像个孩子,马蒂尔德惊讶之余,悄悄对风韵犹存的“大姐头”嘉德丽雅说道:“让先生看上去很冷漠,但温柔地令人感到意外呢!”
大姐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二人:“如果没有战争的话,阿让真的会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好好先生吧。”
她似乎故意没有压低声音,这句评价清晰地传入到德内尔的耳中,他克制住流泪的欲望,心想着:她是对法军军官有什么误解吧,还好好先生……
…………
“油料还有多少?”
“一半,教官!”
“爬升到三千米高度!”
“是!”
“加油门!加到满!”
“是!”
罗贝尔将左手边的节流阀手柄推到底,发动机立刻引擎发出怒吼,带着他和教官直冲云霄。
“瞎抖什么!瞎抖什么!”从后方传来教官的怒斥,“稳住操纵杆!踩左舵!踩左舵啊,笨蛋!忘了螺旋桨偏转了?!你这个样还想击落敌机?!在编队里都能把你的长机撞下来!”
“是!”
“是你个锤子是!看速度表!”
“200公里!”
“下压操纵杆啊!白痴!”
“是!”
正当罗贝尔在高德隆C.59上被背后的教练喷的战战兢兢的时候,其他的飞行员已经早早返回位于校区附近的正规机场,冒着凛冽的寒风对天上的小黑点指指点点,互相感慨着罗贝尔的悲惨命运,当然也不乏有人感激这位“大名鼎鼎”的“恐高者”替自己挡了枪。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中旬,飞行员们已经开始上高教机训练,每四个学员跟同一个“师父”。这些身经百战的老鸟对新学员自然是百般羞辱,“极限施压”,但即使是对“老鸟”而言,上尉弗朗索瓦·亨利·德勒也是最严苛的那个。
罗贝尔就被分到了“虐杀者”弗朗索瓦上尉的小队里,跟他同队的还有室友马丁·,以及隔壁寝室的皮埃尔·威尔森·勒布朗(就是因为与空战指挥学科教官重名才被大家称呼姓氏)和穆勒·拉罗恩·安道尔。
这四个被其他同学笑称为“中了头彩”的可怜人,今日便轮番遭受“虐杀者”的折磨,不过等最早登机的勒布朗下来后却大呼侥幸。或许是弗朗索瓦上尉今日心情上佳,从别处听来的变态举动一个也没应验在自己身上,马丁和穆勒也是如此,这让罗贝尔心情稍安,谁知等到自己上机训练时,才发觉弗朗索瓦上尉恐怕是“养精蓄锐”,特意要让他好看!
“不至于吧?不是说今天就光练习起降吗?”马丁担忧地看着他们的47号机越飞越高,逐渐消失在云层中。
跑道尽头的塔台,皮埃尔少校和欧仁中尉肩并肩站在扩音器前,听见里面不断传来无休止的谩骂。前者叹了口气,仔细地确认话筒已经关闭之后,对欧仁吐槽道:“你可真行,专让别人当恶人。”
“重症还需猛药,没有个大恶人怕是治不好这家伙的恐高症,就是要起到让他怕弗朗索瓦上尉比恐高更甚的作用。”欧仁压低了声音,“更何况,弗朗索瓦不本来就是个恶人,分到他队里的学员我能要走?”
“你不会是故意坑他的吧?”皮埃尔看了欧仁一眼。
“你以为我还在记恨他当年命令我用牙刷刷飞机的事?”
不记恨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40多岁的皮埃尔少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告诉了他这个学员的来头了?”
“当然。”欧仁中尉回答道,“有一个海军少将的推荐,后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后台,我都告诉他了,但好像起到了反作用。”
“他可别真搞出什么事来。”皮埃尔少校不耐烦地点上了烟,欧仁见状,熟练地掏出烟卷借了个火。说实话,欧仁中尉自己也担心的要命,院长命令自己严抓罗贝尔的训练,结果罗贝尔被弗朗索瓦抽去。他本觉得罗贝尔有个严苛的教官或许不是坏事,但谁知道“虐杀者”这个家伙在第一次训练的时候就让罗贝尔练习俯冲!
“高度3000米!”
“改平!杂种!”
“是!”
扩音器里又传来了新一轮的对话,皮埃尔忍不住对欧仁说道:“这家伙心理素质还可以啊,到目前为止除了飞行水平不行以外,倒是一点错都没出。”
“到俯冲的时候再说吧。”欧仁故作平静地说道,这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罗贝尔可别被俯冲吓死!
“压杆到底!”
“是!!!!”
“卧槽?!”塔台里的所有指挥员和调度员都发出了惊呼,在室外跑道旁的新学员们更是被惊得不知所措——在弗朗索瓦的命令下,罗贝尔操控飞机以近乎七十度的俯角一头向地面扎去!
“他疯了!让新学员做这个?!”
喇叭里罗贝尔绝望的嚎叫盖过了引擎和螺旋桨的轰鸣声,弗朗索瓦的辱骂依旧不停:“嚎个屁嚎!拉升!白痴!”
飞机在大概离地面两百米高度时改平,之后还抬头抬到了30度仰角,听喇叭里弗朗索瓦喋喋不休的侮辱,塔台判断,似乎是因为罗贝尔过于恐惧而将操纵杆向后拉满忘了松手造成的——接着还有呕吐声传出。
“煞笔!给我忍着!他妈的!”
“啧。”欧仁中尉面色略微好看了一点,“今天中午罗贝尔也得用牙刷刷飞机了。”
熟知随后喇叭里就传来了几声闷响,让欧仁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个声音绝对是坐在后座的弗朗索瓦狠敲罗贝尔脑壳发出的。
“这行吗?”皮埃尔带着怀疑的目光再次看向欧仁,“这算是施虐吧?”
“确实有点过分了,欧仁中尉。”塔台其他的指挥军官插嘴道。
“看我干什么?”欧仁无奈地摊开手,“我怎么知道他能到这个份上!”
即使高德隆C.59教练机已经有了两套操控系统,新飞行员做这种大俯冲动作也是极其危险的。飞行员在精神和身体都还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对俯冲距离的判断也没个准,稍有偏差恐怕就会带着教官一起“亲吻大地”,摔个稀碎!
仗着自己那有权势的叔父,这个弗朗索瓦简直无法无天。
“他是吃准了一个海军少将拿捏不到他,说不定还想故意折辱折辱这些‘天之骄子’。欧仁,你有个当将军的老爸吗?”
“没有。”
“那还是赶紧去求弗朗索瓦,不行就去求求院长,把这个罗贝尔换给别人吧。”塔台别的军官诚挚的建议道,“万一罗贝尔真出了什么事,那个海军少将治不了弗朗索瓦,还治不了你?要是一纸调令把你调去海航,然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