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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高乐沉默地双手按着沙盘的边缘,过于高大的他有长得夸张的胳膊,仿佛能将整块沙盘抱在怀里。
当德内尔看到摆出这样姿态的戴高乐时,他就知道,这位自由法国的领袖正被糟糕的局势所困扰着。
“将军。”
除非戴高乐先称呼自己为“让”,否则德内尔不会在众人面前直呼将军的名字,而戴高乐也早已适应了这一点。
高大的戴高乐转过身,在看到来者是德内尔后明显松了一口气,他随后就伸出了手:“下午好,让,你的身体似乎已经好多了。”
“我现在非常健康。”德内尔语气坚定,将右手递给了戴高乐,“把我派到叙利亚吧。”
戴高乐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你的手掌消瘦得硌人,我怎么能放心把你送到前线去?”
“我的生命力非常顽强,超乎你的想象。”德内尔抽回自己的手掌,并将其握成拳头,“我不相信叙利亚会是比凡尔登更恐怖的人间炼狱。”
戴高乐没好气地伸出手指去捏德内尔袖子下的手臂:“你也不是1916年的戴泽南中尉了,让!你自己捏捏,皮包骨头,再去照照汽车后视镜,看看自己这大热天还煞白的脸色——疟疾是不是还没好利索?不要跟我犟了!阿隆教授,戴泽南上校现在能出院了吗?”
“医生建议继续疗养一到两周。”阿隆一句话就把德内尔给出卖了。
戴高乐嘘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向德内尔摊开手:“我叫你来可不是让你去叙利亚的。”
“另有任务吗?”
“格拉谢尔说你懂一些俄语,阿隆又说你颇有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常识,那么或许你能成为在俄国政府和自由法国之间穿针搭线的人。”戴高乐终于说出了他找德内尔的真正目的,“毕竟除了你,我们还真没有去俄国的合适人选,他们要么不懂俄国文化,要么不懂马克思主义,我担心他们可能会触怒斯大林。”
在听到“俄国”之后,从来接受命令毫不迟疑的德内尔居然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或者说……抗拒。德内尔如此表情倒让戴高乐觉得稀奇,这还是自己这位可靠的部下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不情愿”的神态——他只能推测,或许德内尔是真的怕冷。
“我只想让你做特使,而非常驻外交代表,你不会在那里待很久的。”
“这两条担忧都是不必要的。”
德内尔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自彼得大帝以来,俄国就一直努力模仿法国文化,我们只需要给予苏维埃政府足够的礼遇,他们就完全能明白我们的态度,不会因为文化隔阂而产生龃龉。更何况苏维埃政权的历任领导人一直都是非常现实的,只要与自由法国交往对他们有利有利,他们会对我们无意间的冒犯持无比宽容的态度。”
“而我自己。”德内尔继续说道,“绝非合适的特使人选。”
“为什么?”
“我曾作为协约国干涉军的一员去过克里米亚,并且在那里干了一些非常不光彩的事……”
坦率地说,是有辱法兰西荣誉的罪行,德内尔默默想道。
到底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戴高乐一看就知道德内尔并不想说,他也就干脆不问了,而且在德内尔提醒他之后,他也回忆起来自己其实对德内尔退伍的事并非一无所知。当年他被派到驻波法国军事顾问团里的时候,就曾偷偷向同在队伍里的亚德里安·奥维茨中校打听过德内尔的退伍的缘由。
这位亚德里安·奥维茨当时正是德内尔所在团的团副,他的解释简直如同绕口令:“戴泽南上尉无法容忍一些其他军官会漠视的不当行为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使诱发这种行为的根源不在于他自己。”
戴高乐之前也接触过德内尔(毕竟两人当时被视为贝当元帅左膀右臂般的少壮派军官),他并不认为德内尔是那种圣徒式的“道德完美主义者”,“圣徒”不可能受战友欢迎。既然都闹到了要退伍的地步,戴高乐有理由猜度,所谓的“不当行为”恐怕都是奥维茨中校在对老战友文过饰非了。
万一德内尔在克里米亚作得太狠,以至于在内务部的某个名单上挂了号,让他做代表可不就成了对苏联的外交侮辱了吗?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戴高乐只好重新考虑访苏特使的人选。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于是德内尔再次请求:“所以还是把我派去叙利亚吧。”
“我不能同意,让,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下这种无情的命令。”
“可是你还能找到其他人选吗?”
戴高乐没有回答,显然在为这个事发愁。
除一个月内新组建了一个团之外,自由法国军队并没有什么大的调整,师级指挥官就两个半,一个在利比亚吃沙子,一个在叙利亚的医院里躺着,还有半个就是德内尔。有些军官的军衔是够了,但指挥能力根本跟不上。
在自由法国这边的原法属中非、西非殖民地和外事部门里上校中校一大堆,但实际指挥过一个营的都寥寥无几。相比之下,德内尔至少还在纸面上同时指挥过两个团和数个独立营呢!
其实硬要算的话,自由法国还有一个师级指挥官,而且还是整个法国乃至全世界最为优秀的师级指挥官之一,那就是戴高乐将军本人,毕竟他是在拉昂和高伯山分别让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都颇吃了些苦头的卓越将领。
问题在于,要是戴高乐将军能抽身去前线指挥的话,他早就应该回英国了。
“英国人在殖民地问题上一直和我们扯皮。我看得出来,不拿到叙利亚和黎巴嫩,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为这事我已经跟英国吵了十几天了……”
“叙利亚和黎巴嫩还没拿到手呢,他们急什么?”英国佬的行为真让德内尔无语。
“没拿到,但是快了。”戴高乐纠正了德内尔掌握的过时情报,“6月20号之前攻势确实不顺,不过在我们拿下涅布克后,邓茨(维希政府派驻叙利亚的总督)的败落就板上钉钉了,只是咱们部队面临的局势依旧很严峻。”
戴高乐直起身子,示意德内尔到地图边,然后拿起一根教鞭指向了涅布克:“此地距离大马士革仅有五十公里,又临着黑门山,一旦第一师在这周边沿公路站住脚跟,大马士革就是我军的囊中之物了。”
“现在涅布克只有两个营。”德内尔皱着眉头,审视着当前的局势,“后续部队还没有跟上吗?”
“没有,我们现在仅仅掌握了这块桥头堡,而且防御桥头堡的喀麦隆第1团状态很不好,他们的士气在团长热南上校(同时也是第一师的副师长)阵亡后就一落千丈,实在说不好到底是他们还是敌人的士气更低。”
说到这里,戴高乐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仅是因为前线的糟糕形式,更是因为他越说越觉得,没有人比德内尔更适合接过热南上校牺牲后的烂摊子。
德内尔点点头,然后抬手看了一眼自己从意大利人那里缴获的手表:“现在离天黑还剩三个小时,你把你的飞机借给我,今晚我就能到前线。”
“我打算把阿布杜尔少校派过去。”戴高乐一挥手,示意面前瘦小的德内尔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可德内尔完全无视了戴高乐的暗示:“我知道阿布杜尔少校,我无意贬低他,但他甚至都没直接指挥过一个连,你就放心把一个师交到他的手上?”
“勒让德约姆少将还能卧床指挥,我只是让他去带一个团。更何况,万一战斗失利,我就让部队撤下来休整。”
“可如果第一师转入修整而叫英国人拿下大马士革的话,我们就要永远失去叙利亚了。”
戴高乐的表情不变:“我们有政治手段。”
德内尔实在无法忍耐了,他向前走了半步,压低声音对戴高乐强调:“我明白你的想法,夏尔,你知道我的肺病让我没法在沙漠里长期战斗,但在叙利亚和黎巴嫩以及维希那边四万人的命运面前,我这点伤病只是不能再小的一件小事——”
“你是自由法国的上校,现在我们一共才几个上校?!”戴高乐有些愠怒,打断了德内尔的陈述。
“只要拿下叙利亚和黎巴嫩,就会有更多维希军人投奔我们,至少那四万维希军队里上校就有十几个……”
“但你是上校让·德内尔·戴泽南!”
戴高乐的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嘈杂的指挥部都静了下来,德内尔不得不先转身提醒那些战战兢兢的参谋们继续工作,然后才回头压抑着内心地激动说道:“我从不怀疑我们的友谊,夏尔。现在不是顾念战友之情的时候,国难当头,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包括我!”
戴高乐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低声音:“我不知道你是在装傻还是本就不明白,哪有那么多像你一样学识渊博与时俱进的军人?!我起初打算让你成长为在军中独当一面的将领,就算身体垮了,现在你还可以成长为我的军政助手,甚至我的继承者,而你为什么总把自己当做消耗品?!一块到处是沙子的殖民地而已,和一位出色的领袖种子比起来算什么?!”
德内尔陷入到震惊当中,直到阿隆从身后碰了一下他:“上校,将军说的完全没错,我们的领导人当中,懂政治的不懂战略,懂战略的不懂政治,二者都懂的恐怕只有贾德鲁将军,但他的年龄实在太大了。”
然而神色恢复过来的德内尔却仍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这实在令戴高乐气急无奈,而更令后者愤怒的是,德内尔居然仍旧顽固地请求戴高乐将他派去叙利亚。
“你的重视让我极度感激,但我必须坦白,我绝不是什么做领袖的料子,战死沙场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那你就去叙利亚‘战死沙场’吧!”戴高乐彻底愤怒了,他铁青着脸倚在墙上,挥手示意德内尔离开。但德内尔仍然请求道:“我想借用你的飞机。”
“去找德库塞尔!”
德内尔向戴高乐敬礼告退,后者甚至都懒得回礼。
“无论如何,像我一样的罪人不应当成为法兰西的领袖之一。”德内尔最后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尽管戴高乐对德内尔的“自暴自弃”极度不满,但他还是授予了德内尔充足的权力:原本交给阿布杜尔的参谋班底现在全给了德内尔,就连阿布杜尔少校本人都成了他的助手。
德内尔在飞机的舷梯旁见到了自己的副官皮埃尔·昂热·阿布杜尔少校。后者对德内尔“抢”了自己的位置不敢有一丝埋怨,甚至只有感激:“我之前哪里指挥过什么步兵团啊!我已经愁了一上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幸亏您已经出院了!”
“那你得快学啊。”德内尔在和副官握手的时候打趣道,“万一我也挨一炮,你还得当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