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忙碌,贾瑛的眼中却没有半点困意。
昨夜人头滚滚,他挥下屠刀杀了不少人。
各司都报了上来,询问他那些人的家眷该怎么处置,甚至还有孩子。
与匈奴人不同,这些人都是汉人百姓,高阳苗裔。
虽说历经两世,这里的一切有似是而非,可血脉和文化,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大乾,不过就是换了一个朝代的名字而已。
自己是乾人,也是汉人。
贾瑛从未想过,有一天,人命在自己心中变得这般的脆弱和不值一提。
是自己的心态变了吗?
还是权利带来的迷失?
从中城兵马司出来后,贾瑛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人活着,最终会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可贾瑛不想。
来到这个世界后,贾瑛第一次,迷茫了。
这是他事先没有料到。
自己张了张嘴,马上就会有许多人,因此丢了性命。虽然这些人,并不算是什么好人。
可好坏不是有律法界定的,或许应该是道德。
但道德是人为定义的。
你,凭什么去评价别的是好是坏?
你与他的经历完全不同,你与他对待世界的态度就像是两条平行线,看不到彼此路上的是风景或是一片狼藉,亦或是绝望。
贾瑛忽然想到了,前世的不告不理原则。
嗯,还有当下的,民不举官不究。
贾瑛曾经一度认为,这是推卸责任的一众表现,是懒惰。
可今天,他却有了一种新的理解。
除了被害者本人,别人无权去判定一个人的好坏。
当然,这种理解或许很片面。
人,就是在书写自己片面。
贾瑛甩了甩头,不想再去纠结这些,让人苦恼,甚是陷入自我怀疑。
选择私自吧。
本来就是人的天性,只有自私,才会让你没有神的苦恼。
贾瑛没有回老宅,而是去了荣府。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的缘故,贾瑛总觉的府里的下人,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着些疏远和畏惧。
这是之前没有过的。
嗯,还有好奇,像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昨晚那么大的动静,没有睡觉的不止是贾瑛和他的兵马司,还有京城里的大部分百姓。
这种事情,流传速度之快,让人瞠目。
五更天过了还不到两个时辰,贾府上下的仆役小厮,都知道自家二爷,昨晚杀人了。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且比起他在战场上杀的那些,真的是小巫见大巫。
可战争距离他们很远,匈奴人,这辈子也没见过几次。
京城不一样。
死掉的那些人中,有许多是他们熟悉的。
平静的是宁荣街,出了宁荣街,哪怕是咸宜坊,都没能逃过贾瑛的魔爪。
贾府里的仆役小厮们,在府里是下人,出了府就是富人、贵人,是许多赌坊和牙行的常客。
直到今天,他们才明白,为什么瑛二爷是府里最有出息的那个,为什么不到一年时间,就被封了爵。
原来,二爷是真的狠!
他们平日里看到的那个,对谁都和和气气,对他们这些下人,也从未吆五喝六过的那个瑛二爷,是个假的。
“瑛二爷回府了。”有小厮跑向了荣庆堂。
贾瑛刚要折向垂花门,却碰到了匆匆而来的琏二。
“老二,昨夜真是好大的动静。”
贾瑛停下脚步,看向琏二道:“与你也没什么影响,操心这些个做什么。”
琏二笑了笑道:“咱们府里出了一个杀胚,我能不关心吗?”
“不就是死了些人吗,找我什么事?”
琏二盯着贾瑛说道:“老二,死个把人不算事,可你这么一来,恨你的人可就多了,冯紫英天刚亮就跑了过来,说起昨晚做下的,那些人背后,可站着不少人呢,你这是断了人家的财路。”
昨晚贾瑛放过了不少,可不是谁都有资格来他这里求情的,除非是杨佑都挡不住的。
“我虽不好经济仕途那一套,可有些道理还是懂得,你这么做人,很容易没朋友。别怪当兄长的没提醒你,自己今后当点心。哦,对了,二老爷请你过去呢。”
琏二是好心,这府里,比他善良的没几个。
他这一辈子,估计也就只对凤姐狠心了。
贾瑛也猜到了是贾政找自己,毕竟,他如今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可不是他个人,而是整个贾家。
也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梦坡斋。
“侄儿给大老爷、二老爷问安,珍大哥安。”
“瑛儿坐吧。”依旧是贾政率先开口。
“昨夜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今天朝会之上,有御史弹劾你了,我听说此事后,便先行赶回来告知你一声。”
“嗯,二老爷别担心,他们弹劾我又不是第一次了。”看着贾政有些担忧,贾瑛出言安慰道。
“唉,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可瑛儿,刚不可久,你是聪明的,这个道理你是知道的。”贾政叹息一声。
“我今后,会注意的。”贾瑛虚心接受建议。
这不是随意应付,是真的。
兵马司也不能天天都杀人抓人,也没那么多人可供他们抓的。
此次过后,京城里也会安静一段时间。
这之后......或许会是一场暴风雨吧,毕竟空缺出来的地盘很多。
贾政本是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叮嘱的,贾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有能为的,他心理也很看重,而且又关系道整个家族。
贾瑛知道他们的担心,无非就是会被人针对罢了。
可有些事,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皇帝定下的事情,他如今还没有资格反抗。
如今这一幕,也是宫里想要看到的。
他只不过是在有限的选择之内,尽力为自己谋划一些好处罢了。
至于那些弹章,起起落落,宦海沉浮,本就是官场的不变的铁律,傅东莱和冯恒石他们,哪一个不是有能为的,又有哪一个仕途是一番风顺的。
若是正被人参倒了,也没什么。
只要皇帝还觉得你有用,一切困顿都只是一时的。
“陛下允你上疏自辩,这会子,旨意也该下来了。瑛儿......”贾政还想说什么。
贾瑛却笑道:“二老爷放心,侄儿心中有数,不会没头没脑的撞上去的。”
“那就好,那就好。”贾政点着头道。
贾瑛本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犹豫了片刻之后,觉得还是算了。
在坐之人,不是他的长辈,就是他的兄长,有些话,说起来也不怎么合适。
今日过后,贾家少不得因为他,被人“另眼相待”的。
不过,好在贾政是个老宅男,贾赦贾珍也多是在家里造,琏二,乱搞是他的天性,恐怕改不了,其他的,还真不用担心。
“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去吧。”贾政挥了挥手道。
到了贾母院儿,说是有别府的太太上门,正和贾母叙话呢,贾瑛便没有进去,而是转身折向了黛玉那里。
“姑娘,瑛二爷来了。”紫鹃将贾瑛请了进去,便很是自觉的退了出去。
“什么时候回府的?可是一夜没休息了?”黛玉见贾瑛进来,带笑关切道。
“嗯,有吃的吗?肚子饿了。”贾瑛抚了抚黛玉的秀发,转身到榻边做了下来。
“紫鹃,去准备点饭菜来。”黛玉向外间吩咐一声,又转向贾瑛。
看着贾瑛面带疲惫,黛玉款步走了过来,依着榻边坐下:“困吗?”
“原是不困的,现在有点,屋子里暖和了些。”
黛玉又将雪雁喊来:“去告诉紫鹃姐姐,准备些清淡点的来。”
又转向贾瑛道:“你要不要在榻上躺会儿,还要等一阵子才行。”
贾瑛揉了揉额间双穴,点头道:“好。”
说着便在榻上斜斜的躺了下来,头很是自然的枕在了黛玉的腿上。
黛玉脸色微微一红,却也没有拒绝,而是伸出双手,为贾瑛轻柔起了穴位。
此刻的黛玉,倒真有些贤妻的模样。
贾瑛缓缓闭上双眼,尽心享受此刻的宁静安逸。
这一瞬间,贾瑛心里忽然对未来的家,有了渴望。
这个家,不是指贾府,而是独属于他自己的。
黛玉没有询问关于昨晚的事,贾瑛也不愿意把外面的那些烦恼带进这处女子闺房,破坏了这里的纯粹。
人往往越是自己没有的,与渴望得到。
贾瑛自问,不是一个纯粹的人,他的内心各种黑暗,可这与他喜欢纯粹并不矛盾。
而黛玉,就像是冬日里的一朵雪花,天然,纯粹。
不止是他,还有家里的妹妹们。
柳湘莲对于贾府的评价,有些自我了。这府里不是没有肮脏的人,可“脏”这一个字,唯独不属于贾家的这些姑娘。
或许,还有宝玉。
他就是一个被老天天捧在手里的心尖儿,除了爱吃胭脂,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唯独让人诟病的,就是他在该长大的时候,没有长大罢了。
“玉儿。”
“嗯?”
“你喜欢看外面的风景吗?”
黛玉愣了愣神,方才说道:“喜欢,可我的身子不大好,而且,女孩子也不好随意出去的。”
“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出去走走怎么样?总在一个地方带着,会腻。”
“去哪里?”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也不知道,长这么大,我只到过两处地方,一个是扬州,一个就是京城,连姑苏老家都没有去过,倒是在书里看到一些地方的描述。”
“那咱们就先去姑苏如何?然后在沿江西去,绕道川贵,去南疆,去云南,我带你去看雪山。嗯,还有一种特别稀有的猴子,它们就生活在云贵川一代,我小的时候,还养过一家子。”
“是金丝猴吗?我只在书里见到过,还有为什么是‘一家子’呢?”黛玉好奇道。
“对,就是金丝猴,是一种仰鼻猴,十分罕见的灵性动物。”
“至于为什么叫“一家子”,因为它们和人一样,不是简单的群落之分,而是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一个家庭里只有一个家长,剩下的就是它的妻子和孩子,孩子在成年后会被驱逐出家庭,直到它们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
“几个家庭会组建成一个大群,嗯,就像是咱们贾家宗族一般。你知道吗?它们高傲的就像是一个贵族,文静优雅,不同的种类之间,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毛发,有的是白色多一些,有的是灰色和黑色多一些,有的是纯金色的。”
“金丝猴不都是金色的吗?”黛玉不解道。
贾瑛摇了摇头:“你知道昆仑奴吗?还有泰西人。”
“我在扬州见到过黑皮肤的人,看起来很吓人呢。泰西人听说是白皮肤蓝眼睛的。”黛玉说道。
“嗯,我们是黄皮肤,昆仑奴是黑皮肤,泰西人是白皮肤,金丝猴不同的种群就像是不同的人种一般。”
黛玉从贾瑛嘴里听到不少新鲜的词汇,不过却不难理解。
“很好奇,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没关系,等有机会了,我带你去看看,如果咱们足够幸运的话,应该能够见到。”
“嗯,还有一种花熊,就是书里常说的貔貅,我更喜欢称它们为大熊猫。”
黛玉听着贾瑛喋喋不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贾瑛说这么多,原来他的世界是这么的精彩。
黛玉有些好奇,渐渐的在心里生出了一颗种子。
“大雪山有几百米上千米高,隔着好远好远都能看到,还有雄鹰......”
长在深闺之中的姑娘,心底里忽然被打开了衣衫窗,虽然只能借着心爱之人的眼睛折射回来一束光,可依旧让人遐想。
对世界的好奇,是人的天性。
“还有五颜六色的溪水,可惜那里毒虫野兽多了些,山路又不好走......”
“大海里有一种动物,叫海豚,特别聪明。还有身体比房子都大的鲸鱼,五颜六色的小动物,就像老太太屋里那座血珊瑚那般鲜艳。”
贾瑛说了好多好多,有些是他前世记忆中的,有些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亲自去体验过的。
有陆地上的,有海洋里的。
还有大乾之外的。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吐露内心,而这个人是黛玉。
一个人待久了,总会有一种孤独,或许贾瑛很早就想要找到一个倾诉的人了吧。
他不是酒后失言,只是想吧自己心里的说给自己在意的人听。
至于黛玉。
她好奇贾瑛的经历,还有几分向往。
似乎这一刻开始,她的心中有了更大的期望,有了对活着的美好的憧憬,有了对良人实现承诺的期许。
姑娘的人生在此刻悄然转变着,她的内心,不再困锁于深宅高墙之内。
低头看去,贾瑛已经沉沉睡去,响起了浓浓的鼻息声。
紫鹃和雪雁走了进来,却被黛玉递来低声的眼神。
贾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梦,梦里是除了黛玉,还有齐思贤,有徐文瑜,有李纨。他带着他们乘着帆船,航行在蔚蓝的大海之中,一路湘南,再向西。
他们登过高山,穿过峡谷,泰山之巅看日落,西湖桥头观雪景。
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瑛二爷可在这里?宫里来人了,要瑛二爷接旨去呢。”有婆子走了进来向守在外边的紫鹃说道。
紫鹃忙去回了黛玉,黛玉看着熟睡的贾瑛,尽管不情愿,可还是轻轻唤醒了他。
“贾大人,咱家平日里不少到宫外宣旨,可就数您最难找了,先是去了兵马司,又去了锣鼓巷,才在这里找到正主儿。”
前来宣旨的太监也是熟人了,夏太监,和贾府的关系不错,说话间也显得随意了很多,不想他人那么拘束。
“让公公多跑几趟,贾瑛之过,公公到里边喝杯茶再走。”
“罢了,陛下那边还等着咱家复命呢,就不多留了,贾大人记得上折子就是了。”
贾瑛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公公请转奏陛下,就说贾瑛定然给陛下和百官一个交代。”
送走了夏太监,贾政几人依旧有些忐忑,这都下旨上疏自辩了,看来此次事情不小。
贾瑛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都没打算立即上疏,反正事情还没结束,再等几天也不着急。
虱子多了不怕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