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虽属寒冬,河道早已结了冰碴子,平日在码头脚力役夫也都没了踪影,一直到来年河开之前,运河北段的所有水道,都进入了一个沉寂期。
可今岁的通州码头上,却要比往年冬日热闹的多,今年的冬季格外的寒冷,才入了十月份,天上便已飘起了鹅毛大雪,整个北方,都进入了百年难遇的严寒之中,许多受了雪灾逃到京城的灾民,被兵马司集中安置在了这里,贾瑛还特意将城管大队调了过来,负责指挥灾民伐木建造临时营地。
“留置在通州码头附近的灾民,已经超过了五千之数,这还不说正在赶来京城路上的,还有从山东等地流入直隶地区的,不过剩下的那些,都被我派人截了下来,分批都安置在了南北运河各段。”
贾瑛身披狐裘大氅,立身马上,挥舞着马鞭,为柳云龙介绍着灾民的情况。
“灾民太多,户部拨给的粮食有限,不得已,我也只能打重修水利的注意了。被朝廷征调疏浚运河,起码能有一口饭吃,或许能熬过这个寒冬,总比冻死饿死要强。再说,这么多灾民,不给他们找些事做,难保不会生事。”
柳云龙看着熙熙攘攘,冻得瑟瑟发抖的人群说道:“倒是省去我临时在各地征调役夫,贾兄用心良苦,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哼。”贾瑛冷笑一声道:“这话也就是从你嘴里才能听到,朝中已经有人开始弹劾我苛待灾民,据说还有人暗中组织灾民,搞出了一个万民书呢。”
“人心鬼蜮,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只是......”
柳云龙看向贾瑛道:“户部如此不顾大局,贾兄难道就任由他们拿捏?何不联名上书弹劾,如贾兄需要,某原首个附名。”
贾瑛看着眼前的灾民,摇了摇头。
“其一,如今正值储位之争的关键时刻,此事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一件政务,杨仪把持户部,有不少朝中官员支持,而如今我又丢了官,即便是上疏,也是人微言轻。”
“其二,户部那里我心中还是有底的,虽说近年来新政颇有成效,但耐不住此次受灾面积太广,不仅北方几省缺粮,还有辽东新附之地迁入的十几万人口,也都等着要粮。户部即便是有再大的家当,也难免捉襟见肘。你弹劾人家不拨粮食,人家反倒以此为由驳了你,救南还是救北,在陛下心中是有偏重的。”
他不是没有上过疏,只是每次上疏,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大乾内地的百姓,受了灾,抗一抗也就过去了,可辽东如果没有了粮食救济,很有可能得而复失。
守疆,还是救民,朝廷已经有了定论,或者说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取舍。
当然,贾瑛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的,有人想借赈灾不利为由,断了他的起复之路,甚至想要将兵马司也从他手中夺走,他岂是打不还手的性子。
不过万事都得一步一步来,他的对手,可是当今最有望东宫大位的人,隔靴搔痒是扳不倒对方的。
也不知从何时起,贾瑛已经将杨佑当成了敌人,即便之前双方再是合作无间。
或许,是从宫里开始的吧。
真以为他暗中做的那些事情,自己不知道吗。
“柳兄,你为何非要着急这一时半刻呢,眼下正值寒冬,大地霜冻,这种时候适合破土动工吗?”
柳云龙笑道:“术业有专攻,治兵打仗我不如你,可这兴修水利,你就是外行了。”
“眼下动工是有些晚,但如果不趁此时动工,一但等到春汛来临,不仅清淤难,且影响运河正常通行,冬季冰厚水浅,无非也就是凿冰与松土比较难,却适合清淤筑堤,当然,这些役夫忍受天寒地冻,那也是免不了的。”
“天寒日短动欲夕,倾筐百反不盈尺。草傍湿草炊无烟,水面浮冰割人膝。”贾瑛忍不住张口吟诵道。
“凡事,总是要有代价的。”柳云龙倒是没想到,见惯了沙场的贾瑛还有这样忧心疾苦的一面。
“既然如此,那我就将这些灾民交给你了,若有需要的地方,只管派人来信即可。”
“贾兄放心,我会尽最大全力照顾好这批灾民的。”柳云龙抱拳道。
贾瑛点了点头,同样抱拳一礼道:“天寒霜冻,饮风餐雪,柳兄珍重,记得闲暇时常来我府上坐坐。”
“呃,一定,一定。”提及贾府,柳云龙神情有些不大自在。
他之所以急着从贾府离开,实在是在府里住的不大自在,贾瑛每日都请荣府里的妹妹们过府叙话,还要拉上他一起。
若要他提刀子杀敌,柳云龙自问不会皱一下眉头,可应付这些女子姑娘,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
单身二十来年,万事不求人,骤然遇到一群闭月羞花的女子,突然就给他整不会了。
遐思间,柳云龙脑海中不由浮过一道娇娆的身姿面影,却又赶忙甩了甩头,不让自己多想,那等豪门贵家,其实自己一个寒门士子能奢望的。
贾瑛对此倒也不急,这几日,他带着柳云龙在贾府内内外外转了个遍,府里的人也都见过了,算是提前认认门,为将来打好基础。
况且,柳云龙刚刚入京,连落脚的居所都没有寻下,便上马赴任了,疏浚运河,常年在外奔波,此时让他上门提亲,确实为难他了,毕竟贾府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
正当柳云龙准备往码头上去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回身看去,却是贾瑛的贴身小厮喜儿。
“柳大人留步。”
“喜儿,可是贾兄还有什么交代?”
喜儿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裹,递给柳云龙道:“我家大人让我将此物交给大人,大人珍重,告辞。”
柳云龙打开包袱,却见内中放着一套叠好的裘衣,一双新鞋,还有一面帕巾。
回府之后,却见宁荣街上大轿小轿横亘着整个街道,似是贾母等人刚从外面回府,正从角门而入。
贾瑛进了前院儿,见到黛玉等人,宝玉正在马车旁招呼着众人下车,见贾瑛过来,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贾瑛只做没看到,自打听说他帮着迎春张罗婚事之后,宝玉的痴怔便又犯了,埋怨他让世上清洁的人儿少了一个。
“这是去哪里了?”
“我们随老太太和太太入宫去了,娘娘诞下皇嗣,陛下特旨入宫探视,二老爷差人去找你,绿绒说你一早便随柳大人出府去了。”
贾瑛面露恍然,十月中旬,元春就已生产了,当时皇帝还赏赐了贾家不少东西,一直到现在出了月子,方才允准娘家入宫省视。
元春怀胎十月,这中间凤藻宫可并不太平,各种阴私手段,也没少遇见,亏得当初他培养了一名通医理的宫女送了进去。这种事在后宫之中本就不罕见,好在这一切都被消匿于无形,至于背后是谁,无凭无据的,很难查到蛛丝马迹,不然,周妃当初也不至于突然就小产了。
“可见到小殿下了?”
“见到了,白白胖胖的很是惹人疼呢。”
“太太说,和宝二哥小时的模样很像呢。”
众姐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宝玉也为自己有了外甥而洋洋高兴。
“像他?”贾瑛嫌弃一般的摇了摇头:“我是不信的,既是皇子,那自然是像陛下的,也只能像陛下。”
宝玉闻言,心感不忿,黛玉探春几个聪慧的,也听出了贾瑛有话外之音,怪不得当时娘娘将话岔开了。
贾瑛又看向宝玉:“今后在外,休要胡说,叫我听到了,必叫二老爷要你好看。”
别人都镇不住这个混世魔王,唯有贾政能让对方畏惧几分。
“在府里也不行。”
“我说什么了吗?”
宝玉心里委屈,自家外甥像自己又怎么了。
“陛下赐名了吗?”
“取了一个倬字,有倬彼云汉之意。”黛玉说道。
杨倬。
也不知是福是祸,身在皇家,排行老幺,贾瑛倒是更希望他平凡普通一些,“倬”字......
贾瑛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二爷。”喜儿从府外跑了进来。
“什么事?”
“南边儿来信。”
贾瑛接过信封,拆开大致浏览一遍,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欺人太甚。”
“送信的人呢?可还交代了什么?”
“人已经走了,只说王爷给二爷带句话......”喜儿在贾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众人见贾瑛面色难堪,当下也不敢出声打搅。
“发生了何事?”黛玉在一旁轻声问道。
贾瑛回过神来,微笑说道:“没什么,只是赈灾的一些琐碎,今日我便不去园中了,你陪妹妹们自去便罢。”
等众人离开之后,贾瑛向喜儿说道:“备马,去一趟傅府。”
府门外,翻身上马的贾瑛看到不远处停着一顶官轿,心下好奇,便向门子问道:“谁的轿子?”
“回二爷的话,是那位贾老爷的,前来拜会咱们大老爷。”
贾雨村?有些日子没见了。
说起来,雨村入职兵部已有些日子了,在苏州时,两人共事一堂,没少配合,反倒入京之后,拢共也没见过几次,每次来府里,多是往贾政贾赦那里去,与他倒见得少。
听严华松提起,他似乎与户部那边走的挺近的。
看了官轿一眼,贾瑛收回目光,驱马往傅府赶去。
“今日怎么想起到我府上来了?”
“瞧您说的,没事晚辈还不能来探望探望您老了?”
依旧是傅府熟悉的客厅,还真如傅东莱所言,他也有阵子没往这里来了。
傅东莱撇了撇胡须,对于贾瑛的话,他是半点不信。
“你小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找老夫何事?”
被点破了来意,贾瑛也不尴尬。
“万事都瞒不过您老的慧眼,晚辈确实有事相请。”
“阁老,户部也太欺负人了吧,陛下命我救灾,不如数拨给粮食也就罢了,怎么连北上用于疏通水利的粮秣也要扣押,这事要不给下官一个交代,晚辈就到金殿面圣去。”
“户部截了你救灾的粮秣,你来老夫这里喊什么冤?”傅东莱饮了一口茶水,翻着白眼说道。
“您不是户部尚书吗,这事不找您找谁。”
傅东莱淡淡一句道:“老夫只是兼任,大乾政务繁冗陈杂,总不能这等小事,也要老夫上心吧。再说,户部如今是昭亲王管着,老夫早就不管事了。”
“无论救灾,还是疏通水利,可都是大事,您身为大乾的次辅,总不能不管吧。您就眼睁睁看着那些灾民饿死冻死?您要是看的下去,晚辈也没什么好说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总归砸不到我一个无职无缺的人头上来。”不管傅东莱怎么说,贾瑛就是赖上他了。
“你就不要在老夫这里撒泼耍赖了,不管是赈灾,还是工部疏通水利,所需粮草,一应都该由户部统一调拨,这也是当初说好了的,户部以赈济辽东为名,征调海关总督府运往北方的粮草,合情合理,你若是有能耐,就自己去讨回来,老夫同样不会偏袒户部。”
“这怎么能说是耍赖呢,不过有您老这句话,晚辈就放心了,到时候您老可别不认账。”
“哼,老夫何时说话不作数过?”傅东莱轻哼一声道。
贾瑛来找傅东莱,也没想过对方能把杨佋从江南搜集的粮草帮他要回来,他想要知道的,无非就是傅东莱的态度罢了。
虽说傅东莱从未公开表示过要支持杨仪,可他毕竟还兼着户部尚书的位子,且自杨仪入主户部以来,一应政令,傅东莱也都未曾插手过,一副任其作为的姿态,百官心中如何想,再清楚不过了。
贾瑛也捉摸不透傅东莱的心思,人老成精,尤其是向他这样身居高位,手握大权的,若一味偏袒一方,贾瑛趁早还是洗洗睡吧。
傅东莱目送贾瑛离去,刚沏好的新茶也索然无味。
世人都只看到他手握新政大权,深得陛下信赖,以次辅之位,逼得首辅都不得不退让,可谁又知道他的难处。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次辅次辅,终究是带着一个次字,他这般强势,那位心中岂会好受?
虽然目前新政政令的推行,尚未遇到什么太大的阻碍,可这点反而正是让他担心的。
太顺了,也不见的就是好事。
勉力维持新政的势头,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了,哪里还有心思掺和到储位争端中来,不做声,只是他不想分心罢了,至于外面的人,亦或是宫里怎么想,他已无暇顾及这些了。
正因如此,对于赈灾一事,他才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哪怕他知道京城外面还有上万张嘴等着赈灾粮的救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