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城门刚刚打开,便见有兵马司的衙役快马驶入京城,赶在贾瑛到达奉天门前追了上来。
“大人,昨晚通州码头仓库起火,里面关押的犯人全都葬身火海。”
“什么?你们是一群废物吗?本官再三嘱咐好生看押,这就是你们给本官的交代?”
贾瑛立身马上,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沿街之上,还有不少前往奉天殿参加朝会的官员,不过这些人都是乘着轿子,唯独贾瑛是个例外。此刻,不时有路过的官员,掀开帘子向这边打量而来,大家都好奇,发生了何事,让贾瑛难得一次失态,这可是他们不曾见过的场景。
贾瑛还待再训斥几句,一旁的喜儿见有人看来,出声提醒道:“二爷,朝会要紧。”
“哼,那边的守卫谁在负责,让他到衙门里等着本官下朝,回头再找他算账。”
一直到了奉天门前,贾瑛依旧黑着脸,仿佛谁欠了他银子似的,也不与相熟的同僚攀谈,径自找到的自己的班列,等待开朝。
有人看到了这一幕,嘴角浮起了偷笑。
奉天殿内。
“陛下,臣弹劾兵五城兵马司提督贾瑛,勾连工部主事柳云龙,纵兵私劫漕粮,有河西务钞关提举为证,臣请陛下治贾瑛之罪。”户部侍郎率先向贾瑛发难。
话音才落,这边贾瑛业已出班奏道:“启奏陛下,日前礼郡王来信,说运往京城的官粮,在徐州境内被劫,这批粮食一部分是用于赈灾的,另一部分怎是拨给工部疏通河道用的,臣收到消息后,当即与柳主事议定,在运河沿岸派人暗中追查,以图追回被劫粮食。
昨日,一伙贼寇冒充漕运衙门的人,试图通过钞关,臣这才与柳大人发兵拿人,缴获赃物后发现,这伙儿贼寇爬犁上拉着的粮食,正是被截走的那一批赈灾粮和河道粮。”
“贾瑛,你休要狡辩,负责押送漕粮的人马,分明都打着漕运衙门的旗号,官凭文书一样不缺,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贼人,我看你分明就是目无纲纪,恃宠而骄,辜负陛下对你的信赖,为谋私利,竟然胆大到大漕运的注意,其罪当诛。”
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来道:“陛下,臣也要弹劾贾瑛,陛下委以贾瑛赈灾重任,可他却将京城附近的灾民全都送到了河道工地之上,让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灾民去挖渠,严责苛待,盘剥重压之下,冻死累死者不计其数,朝廷规定好的赈灾标准,贾瑛一样都未曾落实,许多百姓只能以稀粥勉强果腹。
这些都是我大乾的子民,陛下一片仁爱之心,可贾瑛这等臣子不尊王法,不行教化,累及圣天子威名,尸位素餐,实乃我大乾朝廷的害群之马,臣请陛下将其罢官夺职,交以有司查问。”
贾瑛冷笑吟吟,一个小小的巡城御史都敢跳出来攻讦他,谁给他的胆子。
“可有此事,贾瑛,你可有话说?”嘉德面色肃穆的问道。
贾瑛先是向金座方向躬身一礼,复才看向那名跟风附奏的巡城御史问道:“杨御史岂不闻以工代赈之法?古有范文正公‘募民兴利,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今我大乾为何不能效仿,你孤陋寡闻,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却反过来倒打一耙。”
“你说我以稀粥愚弄百姓,那你可知户部拨给兵马司多少粮食,京中内外,灾民不下数万人,每日耗粮,就要近千石,可户部前后拨下来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而已,你让本官拿什么给百姓吃稠的。”
“陛下,正因京中缺粮,臣才不得不请礼郡王将用于河工的粮食拨出一部分给臣赈灾用,那些灾民同样也是上好的劳力,臣想着既然河工需要人丁,为何不能将这些灾民调拨过去,一来可以解决果腹赈灾的问题,工部河工那边也不用再去强征民力,还能为朝廷省下一部分粮食,实乃两全之法。却没想到,粮食还没到京城就被贼人劫走了,臣这才与杨大人带人去追拿贼寇的。”
“幸得圣皇庇佑,被劫走的粮食,一粒不少的被臣追回来了。”
贾瑛挺胸抬头,怒目圆瞪看向户部侍郎说道:“至于周侍郎污蔑下官私劫漕粮一事,下官倒想问问周侍郎,下官截获的那三万石粮食,麻袋上分明印着‘赈灾’‘河道’的标记,怎么就成了漕粮?如果周侍郎硬要说这是漕粮,那礼郡王运往京城的粮食又到哪里去了?”
杨仪班列就在几位阁臣之后,听到贾瑛的辩问,眉间不由微微皱起,心里不禁暗骂,袁茂林这个蠢材,就不知道将装粮的袋子都换掉,或是将那些标记都改成漕运的吗?居然给对方留下这么一个把柄。
不过他还是按下心来,昨日那些人打的是漕运衙门的旗号,这点钞关附近的人都看到了,淮安那边是他的地盘,回头只需补一份文书归档即可,谁也查不出来什么不对的地方。
眼下,就看周侍郎怎么应对了。
只见周侍郎冷笑一声道:“依照常例,漕粮是有专用的标记,可那是入库的,这次户部在江南征调的粮食,本来就是用于赈灾和水利之用,临时更换标记,也没什么不可吧。”
“至于礼郡王调粮北上,那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户部并未收到任何海关衙门的文书,再者,即便你说的是真的,那也该去找那些劫走粮食的贼寇,而不是私自发兵劫掠漕粮,贾瑛你当真是胆大包天。”
周侍郎忽然又转向皇帝躬身说道:“陛下,臣昨夜还接到京城数十家粮行的诉状,状告贾瑛以追粮剿贼为名,充良冒功,将数十家粮行的掌柜和伙计污蔑为贼人,还扣押了他们南下采买的粮食假公济私。
陛下,眼下京中缺粮,正是需要这些粮食用来救济灾民性命的,可却都进了贾瑛的私囊,商贾虽是贱业,可亦为我大乾子民,岂有无凭无据就抓人的道理。陛下,臣请治贾瑛之罪。”
大殿内百官开始低声议论起来,有指责贾瑛不尊王法的,还有跟风附议的,谁都看出来了,这是一场针对贾瑛的狙杀,一个是位高权重的户部侍郎,一个是掌握专奏之权的巡城御史,还有河西务钞关提举的证词,怎么看贾瑛都很难翻身了,不见身为礼部尚书的冯恒石都一言不发,看着自己的学生被众人围攻吗。
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即便这殿中百官与贾瑛无仇无怨,可也免不了又嫉妒之心,谁让贾瑛入仕以来,一路坦途,蹦的太高呢。
周侍郎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这才是刚刚开始,等到朝廷向贾瑛要人之时,他一个也叫不出来,那才是他们准备的绝杀呢。
打蛇不死顺棍上,既然要发难,那就决不能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尤其还是贾瑛这般年轻科举正途出身的,这是周墨为官十多年来总结下来的经验。
冯恒石察觉到有官员将目光看向了自己,大概是在猜测他为何不出面保下自己的得意门生。
只是对这一切,冯恒石恍若无觉。
傅东莱早就有言在先,对此不偏不倚。杨景依旧在划水,似乎接过了李恩第的大棒,老神在在,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顾春庭看了看周侍郎,似乎想到了什么,颔首而立。
叶百川面无表情,到最后干脆闭上了眼,总有人把别人的实力看做是运气,着实可笑。
“这么说,周大人是认定了下官劫的是漕粮了?”贾瑛此刻不见半分慌乱,平静的问道。
“本来就是户部自江南征调的粮食,本官岂会不知。再者漕运衙门每次运粮入京,均是要事先呈送户部备案的,本官可没有闲心与你在这里开玩笑。”
周侍郎说话间,心里没来由一突,对方为何到了此刻,还表现的如此平静,这不正常。
“难道是有什么遗漏的?”
“不该啊,唯儿的漏洞,一个已经被他堵上,剩下的就是那些押粮的人手,可昨夜......”
周侍郎暗自摇头,心道:“应是自己想多了,没有完全把握,王爷也不会让自己出手的。”
正当他疑忽的间隙,只见贾瑛从怀中取出一封折子,朗声说道:
“陛下,臣连夜对那些冒充漕运衙门的人进行了审问,这是臣命人录下的供词,请陛下御览。”
戴权接过折子,呈递给了嘉德。
供词?哪来的供词,人不是都已经被......
周侍郎有些慌乱的看向了班列前方,却没有得到回应。
只听贾瑛继续说道:“陛下,周侍郎认定那些人是护漕官兵,可经臣审问,那些人中,只有为首一人,是漕运衙门的督运官,有官凭为证,其余之人却都是来自徐州府,是知府袁茂林豢养的家仆,除了那名督运官外,竟再无一人是漕运官兵。”
“而且,他们身上也没有相应的运粮文书,下官想请问周侍郎,什么时候徐州知府的家仆,成了漕运衙门的人了?我大乾的漕粮一向都是由专人押送的,什么时候可以假借外人之手了?”
“不可能!”
周侍郎斩钉截铁的说道,那些人都是死士,而且已经死了,没留下一个活口。
“陛下,由于贼匪人数众多,臣只能将他们临时安置在通州码头仓库,只是还未等臣仔细盘问,通州码头仓库便发生了大火,所幸臣为稳妥起见,将贼首吴峥酉等十几名贼匪分开羁押,这才得以查明真相。”
“至于那些商贾,臣只是带他们回来查问真相,在核实身份无误之后,便放他们离开了。”
这些人中,除了吴峥酉和袁茂林的一些心腹外,剩下的,都是二人以漕运衙门的名义,从运河沿岸征调来的马夫,这也是漕运衙门的常规操作,除了随行押运的,剩下的都是临时从各地抽调的百姓,这些人一直都认为自己押送的是漕粮。
而吴峥酉和袁茂林的那些心腹,一开始什么都不说,直到他们亲眼看到仓库被大火吞没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成了弃子。
周墨此时明显已经慌了神,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辩驳,又对上了前面递来的警告的眼神,只能闭嘴让自己当哑巴,殿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冯恒石胡须微微颤动,心中对这些伎俩满是不屑。
事情做的这么糙,也想凭此对付他的得意门生,看不起谁呢。
嘉德目光从群臣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周墨身上。
未等嘉德开口,周墨已经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陛下,臣有罪,臣该死。”
嘉德面露厌恶之色,挥了挥手道:“将人带下去,打入诏狱。”
嘉德也懒得再问什么,贾瑛的折子里将一切都已经些的清楚,吴峥酉交代,他们原本是想以户部的名义扣下这批粮食,周墨给他出具的官凭文书,再借由漕运的旗号运至北方,至于运到哪里,他就不知道了,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个是户部侍郎,一个是漕粮督运官,内外联手,自然是无往而不利,可惜,这次他们劫的是贾瑛和杨佋的粮食。
这条利益链中,当然不可能只有他们两个,起码袁茂林是参与在其中的。
至于剩下的那些,到了诏狱之后,自然有人去拷问。
出了这么一件丑事,嘉德免不了责户部的过失,连带着杨仪也被当庭训斥了几句。
此刻杨仪的心中满是侥幸,幸好他因为谨慎,昨夜拟好的奏疏还未呈上。
“散朝吧,昭王留下。”
华盖殿内,此时只有父子二人。
“周墨之事,你有没有牵连?”嘉德盯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问道。
还未等杨仪开口,嘉德又说道:“朕,要听实话。”
此刻,父子变君臣。
杨仪深呼一口气,迈步走至殿中,跪了下来。
“父皇垂问,儿臣不敢不说实话。”
“周墨弹劾贾瑛的事情,儿臣是知道的,甚至儿臣听闻漕粮被劫后,也拟了一道折子,只是还未来得及向父皇呈上。”
“这么说,漕粮一案,你也有参与?”